花月觉得李景允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她只是怕又被长公主看进了眼里，没什么好下场，但这人明显没想到这一点，将她拎上一头小骡子不说，还亲自将骡子的缰绳拉着。</p>
“公子。”她赔笑，“您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奴婢是会自己骑骡子的？”</p>
李景允冷眼道：“殷掌事什么都会，爷自然是不敢小瞧，但爷乐意牵着，你管得着吗。”</p>
……惹不起。</p>
花月伸手将自己的嘴给合上，老实地背着榕网跟着他走。</p>
“三爷。”</p>
徐长逸和柳成和没一会儿就跟了上来，花月以为他们是要结伴打猎，方便围堵猎物，结果这两人上来就道：“那边给的，意思让咱们别去东边。”</p>
两个红封，里头装的应该是银票，掂着颇有分量。</p>
花月有点懵，打猎还行贿？</p>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明白，这贵门人家的玩乐，若拔得头筹，也能得上头赏识、闺眷青睐。在这其中行个门道，也能理解。</p>
但，为什么给李景允？</p>
李景允心情不佳，连带着眼神都恹恹的：“每年都来这一招，烦不烦。”</p>
徐长逸笑道：“能来这地界儿的，谁不想活命呐，您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p>
抿唇继续往山上走，李景允没接。</p>
徐长逸有点尴尬，挠了挠脸侧，扭头就冲花月笑：“殷掌事，您拿着吧？买几身衣裳也不错。”</p>
花月回他一笑，摇头。</p>
“哎，你别怕啊。”徐长逸看前头一眼，策马行在她身侧低声道，“你收下是无妨的。”</p>
主子都不敢收，她收还无妨？花月看着面前这长得甚为周正的少年郎，心想坑人也不是这么坑的。</p>
结果李景允闷声道：“想拿就拿。”</p>
银票这东西，花月是没什么贪念的，但既然他开口了，那她也就接过来，随便拆开一看。</p>
“……”猛地将红纸合上，花月瞪大了眼。</p>
后头的柳成和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趴在马背上就笑：“掌事可还满意？”</p>
这是满意的问题吗？花月脸都绿了，一场春猎而已，她以为行贿也就几百两，结果这里头装的是五百两一张的票子，装了厚厚的一叠。</p>
将军一年的俸银也没这么多啊。</p>
她伸手就将把这红封塞回去，结果徐长逸立马躲远，捏着缰绳笑道：“三爷，你这丫鬟没见过世面啊，还是你不厚道，总也不把人带出来玩。”</p>
李景允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想怎么玩？”</p>
“……”意识到不对劲，徐长逸皮子一紧，立马正经道，“眼下也不是玩的时候，我与柳兄先去西边看看，三爷您先走着。”</p>
“告辞。”</p>
马尾一甩，这两人跑得飞快，花月还没反应过来，捏着红封朝他们伸手：“哎……”</p>
李景允扯着缰绳就把她骑着的骡子拉了回来。</p>
“没见过银票？”他白她一眼。</p>
花月扭头，眉毛拧成了个结：“这要是被人揭发，会连累整个将军府。”</p>
“你想去揭发？”</p>
“不是。”她伸手比划，“可咱们没拿这钱的道理。”</p>
李景允也懒得解释了，只问她：“不是想要宝来阁的步摇？你手里这两个红封，可以给你家夫人买一堆。”</p>
此话一出，面前这人的眼眸霎时一亮，和着光一照，闪闪动人。然而，只一瞬，她就冷静了下来，正气凛然地道：“那也不能拿这不干净的钱。”</p>
“那你便扔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扭过头去，牵着她的骡子继续往前走。</p>
几千两雪花银啊，在这位爷眼里好像压根不算什么事，花月神色很严肃，没敢当真扔，可拿着也烫手。</p>
纠结了一路，正想着要不等回去再找徐长逸他们还了，就听得前头突然一声破空之响。</p>
凌厉的羽箭穿枝过叶，“刷”地钉在了树干上，远处响起人的嚎哭声，一边哭一边在喊：“救命啊——”</p>
花月一凛，驾着小骡子就挡去李景允身前，戒备地道：“公子小心，前头许是有什么野兽。”</p>
李景允一怔，垂了眼皮看向眼前这人，一直阴沉的脸色突然就放晴了些：“怕什么，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猎野兽的？”</p>
对哦，花月点头，接着就更想不通了：“那前头的人为什么慌成这样？看见大兽，不是该喊人围猎么？”</p>
李景允轻哼，扯着缰绳把她的小骡子拖回来两步：“人遇见野兽是不会慌的，人遇见人才会害怕。”</p>
花月没听明白，但莫名地，她觉得背后发凉。</p>
前头的人越跑越近了，许是看见这边有人，发了疯似的喊：“救命！救救我！”</p>
花月看向旁边马上这人，正想问他要不要帮人一把，结果眼前突然就是一红。</p>
飞来的羽箭将人从背后刺穿，血溅出去老远，狂奔着的人身形倏地一僵，接着便重重往泥地上倒去。他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和不甘，眼睛睁得血丝迸出，固执地看着他们的方向。</p>
花月脸色骤然苍白。</p>
后头的树丛里蹿出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给拖走了，有人看见了李景允，赔着笑行了个礼。</p>
李景允见怪不怪地摆手，那人飞快地就带着人消失在了枝叶间。</p>
“殷掌事见多识广，这点东西想必吓不着你。”他牵着她的骡子转了个方向，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山头上打猎，有的东西看见了，你也最好当没看见。”</p>
身边这人没吭声，李景允挑眉转头，嘲笑道：“怎么，难道你还真怕……”</p>
话没说完，他神色一变。</p>
殷花月双目发直地看着前头，一张脸绷得死紧，隐隐透出些白青色，嘴上艳红淡去，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一般。</p>
“喂。”他皱眉，伸手将她拎到自己马前，掐住她人中，又朝她背心一拍。</p>
花月呛咳出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p>
“什么毛病？”他很是嫌弃，“你一个从大魏混到大梁的人，还能没见过死尸不成？”</p>
自然是见过的，甚至一模一样的死法她都见过，只不过那张脸是她的至亲，喷溅出来的血正好洒了她满脸。</p>
花月定了定神，紧绷的身子逐渐软下来，平静了片刻，她自嘲地道：“奴婢这样的胆子，跟着公子爷，是不是有点丢人？”</p>
李景允没好气地打量她两眼，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还有什么见不得的，干脆一并说了，也免得这一惊一乍的，惹人烦。”</p>
“没。”她低头浅笑，“女儿家不都怕这些，见过一回，奴婢下回就不会如此了。”</p>
她爬下他的马，回到自己的小骡子上头，戒备地看了看四周：“公子，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太周全，要不今日咱们就先回去，也免得被人误伤。”</p>
李景允甩着缰绳，好笑地问她：“以你之见，爷收那红封是做什么用的？”</p>
“要让人拔头筹。”花月想了想，“或者打到的东西分给别人一些？”</p>
李景允摇头，牵着骡子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走：“那是他们拿来保命的。”</p>
殷花月：“……”</p>
她觉得他在说笑，乍一听有些吓人，可反应过来就觉得他未免太过自负。今日来山上狩猎的贵门子弟何其多，也不乏有地位高于将军府之人，逆着风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p>
摇摇头，她揣好红封，还是打算拿回去还人。</p>
李景允在南边山头游走，时不时引弓出箭，箭落之处必有猎物，不过都是些小兔子和野鸡，花月骑着骡子兴高采烈地去捡，途中又遇见过两回旁人被“误伤”之事。她远远看着，缩了缩脖子。</p>
途经一个小山坡时，花月眼神动了动。</p>
“公子，东西太多，奴婢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待会儿再回来拿吧？”她笑道，“带这么大一背篓东西，奴婢倒是无妨，这骡子挺受罪。”</p>
李景允正抬箭指着一处骚动的草堆，闻言只“嗯”了一声。</p>
花月抱起背篓，骑着骡子就嘚吧嘚吧跑开了。</p>
沈知落给她的图纸，她昨晚仔细看过，也基本确定了方位。虽说不会全然信他，但花月觉得，顺路来看一眼也不会亏。</p>
李景允策马去追一只白鹿了，花月连忙按着图纸找到一个大坑。</p>
如沈知落所说，原本的松树被人挖走，这地方遗留着土坑和杂草，旁边有一块岩石，尚算平整，也没什么刻纹。若不知这下头埋的是什么，便会觉得这岩石稀松平常。</p>
花月下去，拿着帕子将它上头的土和灰都擦了擦。</p>
昔日风华无限的大皇子，入土连块碑也不能有，以怀宁的性子，在九泉之下怕是也要大吵大闹一番。</p>
她低头看着，脑海里浮现出这人的脸。</p>
殷宁怀对她并不算好，打从见面，他就抢她东西、捉弄她，甚至在她还不满五岁的时候将她带出禁宫扔在外头，让她滚远点。</p>
她叫他大皇子，他亦只喊她西宫小主，两人掐起架来，没少头破血流。</p>
可是，梁军过境，直逼观山的那一天，殷宁怀没将她交出去。甚至到最后，周和朔都不知道大魏的皇室少死了一个人。</p>
喉咙哽了一口气，花月垂眼，伸手刨开一捧土：“不是最恨我了，干脆带我一起走不是挺好？”</p>
风吹草动，杂草沙沙作响。</p>
“想骂我？”她哼了一声，“你现在骂我也听不见。”</p>
手上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刨出了一个坑，花月低头看着，又笑：“当年你怎么骂我的来着？说小野种生不配住禁宫，死不配进皇陵，我要是埋在父皇身边，你就拿个铲子，把我陵寝挖了。”</p>
“大皇子您看看，您没挖着我的，倒是我来动手了。”</p>
儿时的斗嘴最后却是她占了上风，花月乐得很，但是乐着乐着，眼前就模糊了。</p>
手指杵在泥里，指甲缝里都挤了脏污，她嫌弃地看着，恼道：“非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又脏又荒，什么也没有……”</p>
说到后头，声音没在了喉咙里，她咬牙，翻出背篓里藏着的铁弩，就着弩头将下头硬些的土给刨开。</p>
这坑本来就深，没挖几尺，她就当真挖着了个木头盒子，下头已经跟土凝成一块，拿不出来，她狠了狠心就将盒盖一撬。</p>
一个白瓷罐子，旁边放着一包黄锦，锦布一抖，掉下来几个印章和两块铭佩。</p>
这都是殷宁怀的信物，花月看也没看，往怀里一塞，就想接着去抱那瓷罐。</p>
“好生大胆的奴婢，在藏什么东西？”</p>
旁边一道惊雷炸响，花月手一抖，下意识地就拿土将瓷罐一盖，然后抬头。</p>
一个穿着雪锦的男人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捏着弓箭，二话不说就拉开对准了她的眉心。</p>
花月一愣，慌忙道：“奴婢是将军府上的。”</p>
“将军府……”他目光扫向她怀里露出的黄锦边儿，眯眼，“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p>
花月为难，余光往外一瞥，没看见李景允的影子。</p>
“磨蹭什么？再不拿，我这箭可不长眼睛。”他又拉开了半寸弓。</p>
花月僵硬地举起手，掏出怀里的东西放在坑边。</p>
黄锦历来是皇室才能用的东西，里头若裹着印鉴玉佩，那可就不得了了。这人显然也是个识货的，扫一眼就变了脸色，手里的弓箭半点没松，眼里甚至泛起了杀意。</p>
察觉到了不对，花月抓起那包东西就想跑，可这人实在离她太近，近得她能清楚听见弓弦弹动的声音。</p>
嗡——</p>
有羽箭破空而来，花月心里顿时只有两个大字：完了。</p>
梁朝人好骑射，能来打猎的都不是绣花枕头，这箭准头极佳，想躲都来不及。</p>
锋利的箭头在她眼前放慢，花月甚至能看见上头折出来的天空花草，远处有树影摇曳，甚至还出现了李景允的脸。</p>
果然是人之将死，所想皆见。</p>
她有点难过，甚至想伸手碰碰箭头上这人的影子。</p>
然而，下一瞬，旁边横空飞来一支红尾箭，“锵”地一声，箭头将她面前这支羽箭的箭身贯穿，箭木裂开，木屑一点点飞洒出来，偏离了它原本的轨迹，跟着整支箭就被带着定在了后头的杉木桩上，羽尾耷拉，偃旗息鼓。</p>
花月愕然，震惊地扭头，就见李景允踩着马镫，逆着光拉开了第二弓。</p>
冰凉的箭头上晃着日光，红色的尾羽抵着弓弦后引，那人眉目清冽地望着箭之所指，长袍烈烈，杀气横生。</p>
有那么一瞬间，花月恍惚觉得四周是黄土遍布的练兵场，抬眼看过去，那人依旧穿着狐袍，红缨在手。</p>
影子一晃，红缨化了赤羽，长箭破空，射中某个地方，换来一声闷响。</p>
瞳孔微缩，花月猛地回神，转头要去看，面前却突然横来一匹马。</p>
“你骡子呢？”他扯着缰绳挡在她面前问。</p>
花月抬头看他，阳光有些刺眼，只看得清这人的轮廓。她有些恍惚，心口激烈的跳动还没平复：“在……旁边捆着呢。”</p>
李景允摆手：“去骑上。”</p>
乖乖地转身找回骡子，又乖乖地回来把缰绳递到他手里，花月定了神，还想去看方才那人，却被他拽着骡子往反方向拉。</p>
“你都知道这地方不周全，还敢离爷这么远？”</p>
她觉得自己有点冤枉：“奴婢怎么知道这里的人会杀人不眨眼？”</p>
“猎场刀剑无眼，谁死了都不稀奇。”</p>
“可是……”花月抠着缰绳，忐忑地道，“您方才动的那个人，看衣着似乎颇有身份。”</p>
李景允斜眼看她，轻笑：“若比身份，能比得过你怀里这东西的身份？”</p>
脸色一僵，花月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黄锦塞了塞，可旋即她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有些蠢，他既然看见了，那她就算吃进肚子里也没用。</p>
犹豫地将黄锦包掏出来，花月心虚地道：“奴婢想藏猎物的时候不小心挖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p>
“不知道的东西你也敢捡。”李景允接过来扫了一眼，眼里墨色一动，“胆子也真是大。”</p>
“黄锦包着的，多少也值些银子不是？”</p>
收拢东西往自己怀里放了，李景允哼笑：“有的东西值钱，有的东西值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