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仁听了一会儿曲，忽然看着苏陌忆轻轻一笑，道：“周兄今日可是累着了？”</p>

苏陌忆对着他轻笑：“客随主便，章兄兴致高昂，周某自然作陪。”</p>

“哦？”不轻不淡的一声鼻音，像暗光下的毒舌吐信。章仁的目光，落在苏陌忆面前那杯从未动过的酒盏上。</p>

澄黄清亮的液体，在灯火下轻晃，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对于深谙审讯之道的苏陌忆来说，他只一眼就知道章仁在这酒里放了什么东西。那是一种叫做“惑心”的迷药，对那些无论如何都撬不开嘴的犯人用上一点，在他们意志力最薄弱，或是没有戒心的情况下，可谓是能求仁得仁。苏陌忆早就料到章仁或许会有此招，故而他也提前做了一些防备。可是方才沐浴更衣，为了防止暴露，藏在衣服里的暗袋被他偷偷取了下来，如今是不能用了。而腰间的香囊虽然可以醒酒，但也抵不住太长时间。再加上酒中含有的“惑心”，苏陌忆暗自推测，他能够经受住的酒量，顶多不超过十杯。可是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p>

思及此，苏陌忆只能会意地一笑，对着章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p>

章仁什么都没说，看着他笑笑，抬手让一旁的花娘接着给他倒酒。</p>

酒水叮咚，很快一杯又被满上。章仁也不劝，只是探问道：“周兄可听说过大理寺卿苏陌忆，苏大人的名号？”</p>

苏陌忆怔忡了一下，好在反应够快，神色上并未露出什么异样。他嗤笑一声道：“盛京官场怕是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吧。”</p>

“周兄对那苏大人有几分了解？”章仁问。苏陌忆剑眉一蹙，看向章仁的眼中带着不解：“周某对那苏大人的了解自然也仅限于传言，我与他并无来往和结交的需要。”</p>

章仁笑着点头，随即抬了抬手中的酒杯，苏陌忆跟上，又是一杯酒下肚。</p>

他放下酒盏，眼神紧盯苏陌忆道：“章某听说，近来苏大人称病告假了？”</p>

苏陌忆神色无异，思忖道：“是吗？什么时候的事？”</p>

章仁依旧笑着，烛火下他的目光令人发寒。片刻后，他才缓声道：“算算时间，大约是在周大人出发之后的事，故而周大人定然是不知晓的。”</p>

“哦？”苏陌忆问，“那章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p>

章仁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落在苏陌忆手中的酒杯上，抬手一延道：“没什么意思，喝酒。”思忖之间，又一杯酒被满上。苏陌忆扯了扯衣襟，他觉得身上有些发热。看来这章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惑心”的剂量下得比正常更重。如此一来，他很有可能连五杯都熬不过。</p>

三杯下肚，章仁依旧在劝，苏陌忆抬手阻止了一旁的花娘道：“不知是今日这酒厉害，还是周某长期不饮酒，怎么觉得才三杯，就好像已经喝了三壶呢？”</p>

章仁闻言大笑，却不理会他，而是向一旁的花娘使眼色，让她继续。</p>

眼看再一杯酒被斟满，琴乐之声逐渐模糊，苏陌忆整个人仿若沉入湖底，一双手已经微微有些发凉。他暗暗攥紧了拳头，用力咬了咬后槽牙。看来他若是再不想出办法脱身，这趟洪州之行，只怕是有来无回。</p>

“周大人？”章仁略带冷意的声音响起，依旧催促着他，紧咬不放。</p>

苏陌忆沉默，并未应声。不能再喝了。确实是不能再喝了。</p>

“周大人？”章仁唤他，烛光下一双眸子幽暗，像静待捕猎的鹰隼。</p>

“周……”</p>

“周逸朴！”屋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吵闹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僵局。</p>

“周逸朴，你给我出来！”听见女子的声音，章仁和苏陌忆都愣了一下。娇嫩哀婉的女声哭闹着跑近，被外面的侍卫拦下之后更是撒泼打滚，音量之大，感情之凄切。一时间，就连屋内的奏乐都被打断了。</p>

不待里面的人反应，雅间的门就被霍地拉开了。林晚卿红着眼抽泣着，一对羽睫沾湿，泪珠将落未落，一副惨遭负心汉抛弃的模样。她看了苏陌忆片刻，随后一个箭步冲进来，抄起案几上的碗碟杯盏就是一顿乱砸。</p>

林晚卿一边砸，一边哭闹：“男人都是骗子！甜言蜜语说过就忘！”</p>

碗碟惊响，碎瓷乱飞。歌姬和乐师见状，吓得抱头逃窜。在场的侍卫大约也没见过此等醋坛子被打翻的排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相互使着眼色也不敢上前，任章仁怎么催促也没用。</p>

章仁干脆自己去拉她。</p>

“啪！”惊天一响，在场的人皆被这一掌扇得一愣。</p>

下一刻，苏陌忆揽住了林晚卿的腰，将她拉到自己怀里。</p>

两个人面对面，章大人一脸错愕。他的脸上，一个绯红的五指印正肉眼可见地浮起……</p>

章仁直接被这一巴掌扇懵了。可是，在众人面前，他一个州府司马，怎么好跟一个撒泼哭闹的女人较劲？这要是传出去，毁的也是他的名声。故而章仁只是捂住自己火辣辣的侧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然而打人的女子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她美目怒瞪，提起裙子便朝着章仁冲过来：“你说说你究竟安的什么心思？”她不依不饶，手脚并用，“我和我家郎君恩爱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怎么就这么绞尽脑汁地往他身边送人？你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p>

“我……我……”章仁被林晚卿的抓挠踢踹弄得晕头转向，只能抱着头往苏陌忆身后躲去。</p>

苏陌忆看着是在劝架，可每次他的手甫一触及林晚卿，就被猛然推开，整个人还趔趄着往后倒去，完全是一派弱不禁风，弱不胜衣的模样。然而更奇葩的是，苏陌忆眼见抱不住林晚卿，竟然转身抱住了章仁，美其名曰——替他挡挡。</p>

这一抱的结果当然是——失去反抗能力的章大人，被挠得更惨了。最后，还是侍卫们将他救了出来。因为他们觉着自己要是再不插手，章大人可能就会被这悍妇给挠死了。</p>

一顿鸡飞狗跳之后，雅间里又恢复了平静。章仁顶着半张脸的抓痕和满嘴的鼻血重新坐到了苏陌忆对面，还分外憋屈地安排下人在苏陌忆旁边，给林晚卿添了个座位。</p>

林晚卿面上依然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然而她甫一坐下，就在广袖下偷偷去寻苏陌忆的手——又湿又冷，想必方才，他一定经历了十分难挨的场面。她不动声色地摊开他的掌心，用力握了握。</p>

苏陌忆当即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快速写下一个“走”字。林晚卿没有理他。既然已经来了，她就没有想过要自己一个人走。</p>

而对面的章仁被这么一打断，倒是先卸下了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劲。他眉眼含笑地朝伺候的人使了个眼色，让那些面面相觑的乐师和歌姬都回到了原先的位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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