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泽是坐飞机赶回来的。
做了一期的化疗,外观上看起来变化不太大。他戴了一顶软帽,遮住掉了的头发。从机场口出来,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
那段时间年轻人刚好很流行堆堆帽,所以他戴着帽子,反而看起来很迎合主流时尚。谢轻延亲自过来接机,一同来的还有隋空。
坐在长长的车上,余泽望着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白茫茫一片,将外面的世界给画上浓重的冰凉与朦胧感。
恍惚间,好像才离开一个多月。
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谢轻延沉静地看着手里的文件,隋空两眼通红,不断打量着余泽。
“水哥,你是不是,胖了啊。”隋空喃喃道。
余泽笑了一下,轻轻一点头,
“嗯。”
谢轻延开了口,
“我听医生说,效果还是可以的。”
余泽“还行,感觉好多了。”
谢轻延“这个病就是得做化疗,预后好的话,能活很长时间。”
余泽“我知道。”
谢轻延抬头看了余泽一眼,可怎么看,都感觉不到“好很多”这三个字。
他们谁都没先开口提谢珞珞,都在对余泽的身体进行着关心。
车到了市中心,谢轻延才说道,
“找了余水丧葬,找了木雕厂,所有的航空公司高铁公司铁路公司,甚至连汽车那边都查了名单。”
“没有珞珞。”
“监控也查了,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前天晚上在一中东校的西门口。”
谢轻延“包啊手机之类的,通通都没带。这丫头,这么冷的天她到底去哪儿了?”
余泽动了动嘴唇,
“听说她这次期末考试,名次也不是很好。”
谢轻延揉眉,
“珞珞这个倔还真的是随了大伯和大伯母。”
余泽苦涩道,
“怪我。”
余水丧葬的老屋余泽亲自去看了一圈,锦水镇也问了一个晚上。
都没有看到谢珞珞的。
这么冷的天,一个小姑娘家,到底跑哪儿去了。
余泽心里直蹿火,又急又气,忍不住蹲在地上,想抽烟。
他是没办法了,他不可能告诉珞珞他生病了,事实上在医院的这一个多月,每天都在很绝望中度过,医生面对他时也只是鼓励,他不是十二三岁的小孩,他很清楚,这种病最后都是什么结果。
他只能想出那样恶劣的办法,骗谢珞珞自己去上海做生意了。珞珞那么聪明,单单告诉她做生意她一定会执着地要去看他,更甚至要追随他去上海。只有告诉珞珞自己谈恋爱,似乎才能让珞珞死心。
他知道这样太伤害珞珞,但他真的没办法了。
可现在珞珞一丢,他又是钻心的难受,恨不得抽死自己。余泽蹲在地上蹲了半天,忽然感觉到肺部不舒服,这是化疗的后果,他赶紧捂着嘴,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嘴唇上有血丝,隋空看着直心疼,让他先上车吧。
余泽跟着要上车去,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地方似乎没找。
“医院,医院你们找了没?”余泽问。
谢轻延“医院?”
余泽上了车,用面巾纸擦干净嘴角,重新戴上口罩,又咳了两声,
“就是,当年捡到珞珞的市医院。”
“小时候,珞珞从福利院跑出来,有时候……咳咳。”
“有时候,找不到路了,就会跑到市医院去,蹲着。”
谢轻延立即叫司机开车,去了市医院。
到了医院。
才到门口,忽然就看到医院花坛对面,围着一大堆人。
有些医生站在那儿,还有蹲着的,似乎托着一个人。
不一会儿,一个担架车从对面的侧楼梯上被推了出来。
医生们齐心协力,在这大冬天的寒风中,把那个人儿给抱上了担架车。
粉红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绒毛领子,以及熟悉的围脖。
余泽瞬间瞪圆了眼睛,车还没停稳,就立即推开了门,
“珞珞——!!!”
谢珞珞没什么大碍,就是饿晕了过去。医院给开了些葡糖糖,静脉输。
医生翻了翻谢珞珞的报告单,
“没什么事情,冻的,又饿的。”
“可能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一会儿输完液,要是想留下来观察也可以,想走也没问题。”
“这怎么还大冬天的蹲在了医院门口嘛,这么点儿的一个女孩子,要是不是值班的老大爷用手电筒发现了废纸壳那儿不对劲儿,她明早准给冻死了。”
余泽咳嗽着,不断点头,
“对不起,对不起……”
医生看着余泽,瞅了两眼,忽然问道,
“你是不是……在做化疗?”
余泽一愣。
医生叹了口气,
“做医生的,好歹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又低头看了眼谢珞珞,瞬间觉得这一家子人,可能也是过得苦难。
医生“行吧,等葡萄糖输完了,按铃。要不你们输完直接走吧,医院住着也不舒服,小姑娘身体没什么大碍,你身子不好,回家去更好一些。”
余泽想了一下,抬起头望了望对面的谢轻延。
谢轻延“可以给你和珞珞开个酒店。”
“珞珞醒了,一定想看到你。”
“回谢家,也不太方便。”
“你们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说话。”
余泽最终,点了点头,
“行。”
……
葡萄糖输完了,谢珞珞还没有醒过来。
余泽带她离开医院。
隋空想要上前来抱着珞珞,余泽拒绝了。余泽虽然做了化疗,但终归时间还没很长,肌肉流失并不严重,背起来谢珞珞也并不感觉多么有负担。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每一次谢珞珞在隔壁邻居家里留到很晚,等余泽回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余泽下了班,轻轻敲开邻居家的门。邻居王婶用手指比了个“嘘”,指指在床上已经熟睡了的谢珞珞。
余泽背着小小的珞珞,一步一步,踏着月色,往回家的路上走。
都这么些年了,珞珞也长大了,可背起来却还是那么轻。小小一团,趴在余泽的背上,恍惚间似乎一下子时光就倒流了,穿越回很多很多年前。
有什么东西,骨碌一下,从右手侧掉了下来。
余泽弯了弯腰,将那个干瘪的硬邦邦的东西给捡起。
拂去灰尘。
他看到,是一颗柿子干。
深紫色的柿子干,上面挂着霜,被人小心翼翼用塑料薄膜封好,保存着。
余泽干涩的眼睛一湿润。
谢轻延家里是真的有事情,不方便余泽和谢珞珞过去。余泽的房子卖了,隋空家里也不太行。谢轻延给安排了临城最好的酒店,那么大的一个房间,余泽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住。
帆船基地酒店,五星级。过去余泽来这里吃过两回饭,那个时候还没得病,也会羡慕有钱人是真的厉害。
生活可能是他这辈子都高攀不起的。
现在终于,他也以客人的身份,住了一次这样的酒店。
谢轻延吩咐了一下酒店领导,就离开,隋空也不方便久呆在这里,拍了拍余泽的肩膀,让他好好跟珞珞说说。
化疗还没结束,余泽是强制跑出来的,明天一早还要飞回上海。
余泽说他知道。
门一关,屋内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谢珞珞小脸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应该是冻的,医院又冷。余泽把空调开到了二十八度,他自己却依旧穿着厚厚的羽绒服。
坐在大床边的椅子上,一会儿看看珞珞,一会儿又出神地望着窗户外。
这么冷的天,珞珞就一个人在大雪里,冻了一天一夜。
余泽拿过来那颗柿子干,捏在手里。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事情想去想,但是一下子就想不出来了。脑袋空荡荡的,越是去往深里想,忽然就闪过一大段一大段过去珞珞小时候的事情。
那些回忆,在现如今的现实里,似乎加剧了疼痛。
房间的叫餐铃响了两声。
谢轻延安排了酒店的厨师给做一些清淡的食物,谢珞珞刚输完葡萄糖,需要一些碳水。余泽也得吃点儿,他还带了药,吃药之前先得补充补充营养。
酒店管理员把餐车推到了门口。
余泽拿走饭菜,关上门。他把粥什么的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随身带的包。
包里面,有癌症患者要吃的药。
水烧开了。
余泽把自己的那份粥喝完,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等谢珞珞起来后,两个人一起吃。
可现在不行,他还得吃药。
他不能让珞珞看到,他在吃药。
余泽端着凉了一些的开水,进了旁边的卫生间内。锁了门。药很苦,也很多很难下咽。在医院的时候他从来都没觉得吃药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就像是你跟成年人说读书很累,他们只会笑一笑。
余泽坐在马桶上,就着水把药给服用了下去,药在味蕾上化开那一瞬间,他忽然眼泪就绷不住了。就是突然又想到了很多,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他好像真的真的往后的路不太多了。
明明,明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甚至连往后珞珞上大学结婚的钱都存好。其实在余泽得知了自己是胃癌三期的时候,他就知道是要活不久,他这人一直都那么的现实。在医院里也很配合地去化疗,都没有什么感觉。
可为什么一见到珞珞,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往下流。
余泽把那药片的包装袋放回到包里,整理好洗漱台上的东西,把情绪也给重新整理干净。
眼眶只是有点点红,被风吹过后,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推开门。
酒店的房间很大,是一个套房,余泽为了不让谢珞珞中途醒来,听到他吃药的声音,他特地去了外面那一间的浴室。
外间和里间,中间还特地设置了一张推拉门,余泽走的时候,把门给关上。他伸出手又拉开了门,忽然就看到床上的谢珞珞,已经坐起了身。
正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他。
“哥哥……”
那一瞬间,余泽忽然就感觉到了一丝慌乱,他赶紧把压在腿侧的包给往后一别,生怕谢珞珞看到里面的药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