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十来日, 圣上每日都会遣人给长信宫送珍宝。</p>
除了珍宝他还遣人送了几匹骏马,以及几柄雕刻梅花剑鞘的竹剑,手柄镶有各色宝石, 华贵非常。</p>
他还几次邀约贵妃去御苑骑马游园, 可皆被婉拒。</p>
十六这日, 圣上满身霜寒之气的踏进了长信宫。</p>
“你要为了一个奴婢跟朕置气到什么时候!”</p>
这句话宣示着在文茵这里,他的耐心彻底告罄。</p>
这一天终于来了。文茵脑海中有个声音道,可她内心却奇异的出奇的平静。</p>
“是啊,不过一个奴婢。”她调整花棚子的角度, 头也不抬的继续穿针引线,“可惜她没我这家世、容貌, 没能得到圣上怜惜,最终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每每一想起她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就万分庆幸,得亏自己生在权门之家养了副好相貌,没托生成了奴婢秧子,如此就也避免了冤死后被人一句 ‘不过是个奴婢’,就此轻飘飘揭过。”</p>
这话说出口后,她发现好像是有什么重负从身上剥离开来。</p>
细针扎进了凌乱色彩的图案中,她道:“奴婢,真是何其命贱。”</p>
整个内寝寂若死灰。</p>
朱靖深吸口气,抬手钳裹住她下颌, 高抬:“你知你在说什么吗?”</p>
文茵被迫仰眸, 对上他那明暗不定的沉眸。</p>
“我很清楚此刻说的什么。”</p>
她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醒。这六年来,她被圈养在这宫门重重的皇宫中, 走不出, 逃不掉, 这座皇宫上方的天空就如死沉沉的大山压在她的头顶,压迫着她,桎梏着她。她宛如困兽一般束手无策,最终只能妥协的麻痹自己,不与这座皇宫产生半分羁绊。</p>
可是她错了。这种自我蒙蔽的表象就如那薄弱的气球,只需一记针刺,便能将其轻易戳破。念春的死便是那记针,让她清楚的认知到,早在她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p>
这真是让人清醒又崩溃的认知。</p>
“你在怨朕,怪朕。”他难以理解,又强压怒火,“为了个区区奴婢,你就自轻自贱比作下贱宫人,还要因此与朕生分,简直不可理喻。”</p>
“奴婢又如何,主子又如何,高低贵贱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得圣上喜欢的,奴婢也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得圣上厌恶的,主子也可以跌落下来碾成泥。我今日是主子,可谁知来日不会一朝跌落成了奴婢?所以倒也不存在自轻自贱之说。”</p>
此刻的她宛如只刺猬,吐出的每个字都必扎人耳。</p>
为了个奴婢她不依不饶,置气了一个来月还不算,此刻竟面对面的跟他翻脸呛声。前朝后宫,这些年来还未曾有人敢如此忤逆于他。</p>
朱靖转握她脸颊的手劲渐大,这一瞬他真有想教训她的心思。</p>
不过视线落到她那消瘦许多的脸庞,就想到她因念春的事黯然消沉了许久,他终究心头塌软下来,也松开了对她脸颊的钳锢。</p>
“知你心情不好,朕不与你计较。”他撩袍坐在榻沿,对上她的视线,颇有讲和的意味:“你说,你到底要如何?”</p>
“我要幕后之人得到该有惩戒。”</p>
她冷淡的声音不容置疑,他看着她稍有沉默。</p>
他从不怀疑她的聪慧,也知她必定晓得此事背后另有推手。</p>
前头他拂了她的意将那幕后之手掩下,那是因为他清楚,她追究到底之后,必定会下狠手。</p>
此刻看她清高倔拗,誓不罢休的模样,他难免有些头疼,忍不住的在想,她为何就不能如其他女子一样,懂得适可而止。</p>
“为了给你的宫女念春讨回公道,朕已经惩戒了皇后。”</p>
文茵知他意思,一国之后也同时代表了一国之君的脸面,为了她的婢女,他惩戒了皇后无疑算是自扇了脸面,如此还不够?</p>
他想让她适可而止,让她别得寸进尺。</p>
她并不会因此而失望或不适,因为她早就清楚了面前帝王的薄情冷血,霸道强权。</p>
“圣上,难道最可恨的,不应是那幕后黑手吗?”</p>
她的声音依旧是不冷不热,朱靖忍不住揉过额角。</p>
“贵妃,你为何就不能如其他妃嫔一样?”</p>
换作其他妃嫔,受了委屈必会梨花带雨的扑他怀里,而不是如她这般面对面的与他硬气呛声。</p>
文茵直接问:“我为什么要跟旁人一样?后宫一模一样的女人还不够?圣上为何执意要再添我一个?”</p>
朱靖闭了眼。今夜的贵妃势必不会与他好好说话了。</p>
“朕最后再与你说一遍,她只不过是个奴婢。况且她到底是不是无辜,有没有冤枉她,你心里很清楚。”</p>
“那又如何?”</p>
他倏地睁眼。她宛如吃了呛药般,挺直了脊背,清润的双眸此刻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灼人眼目。</p>
好似她那大宫女的死去了她身上的某种桎梏,她开始叛逆反抗,丢弃从前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完全与往日判若两人。</p>
“你说什么?”</p>
“我说那又如何!”她倏而一笑,神情似压抑之后的放纵,“我当然知道,后宫上下的女子,只要圣上一日不放她们出宫,她们名义上就一日是圣上的女人。可是,上千名的女人啊,难道就非得让人人都必须爱圣上?那些女人,无论圣上喜不喜欢,难道非得都要占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