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又是一年春好日。</p>
可勤政殿里却阴霾密布，不见半分晴光。</p>
啪！一份奏折被扔在了四五个在御前萎跪的朝臣面前。</p>
“看看尔等办得好差！去岁蕲州水患, 千里泽国灾民无数，朕开国库给你们银子办赈修河, 赈灾济民，可到头来发到灾民手里的却十不存六！尤其是那贪得无厌的蕲州河督, 竟足足贪墨了一成赈灾银！不过一小小河督，却敢行如此猖獗之事, 敢说不是依仗背后有人撑腰，敢说不是受尔等哪个默许准允！”</p>
“微臣等万死不敢。”</p>
萎跪的几个臣工无不脑门冒汗，又心头发苦，数月来御座上这位主不知哪处憋了邪火，开始翻起旧账来了。官场水至清则无鱼，层层盘剥几乎算是官场默许的潜在规则，只要差事能办好，圣上也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如今, 怎么就突然拿去岁蕲州水患这早已算翻篇的事, 来借机发作了？</p>
最前面跪着的臣工拿眼偷觑座上那位的脸色, 但见圣上满眼寒光的模样，吓得额上当即淌了冷汗。</p>
“也别跟朕说没收过那河督的孝敬。亏尔等还敢跟朕讲民为邦本，还敢舔着脸说德政，只顾花天酒地不顾百姓死活, 不能上体圣心, 下安黎庶, 却只会攀援私门暗存党见, 这等尸位素餐之辈还有何颜面为官做宰！来人！”</p>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 御座之人喝声：“去了他们乌纱帽，拖出去，押后处置！”</p>
几位面色萎顿的臣工被拖了出去，大殿里又恢复了让人压抑的安寂。明明外面鸟语花香，可殿内却似总有种挥之不散的阴霾在。</p>
朱靖的视线在习惯性的落在案首上那对金玉上几瞬后，又寸寸移开，几分寒邃的朝着殿内某个阴影角落里看去。</p>
那个俛首躬身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奴才，垂手卑恭，如个影子般。</p>
朱靖的视线不知怎的，就落上了对方的脸上。</p>
这大概是他头一回打量这个阉人。抛开其他的不谈，对方的长相确是出色的，美姿仪，面至白，面容俊雅，温润如玉，神清骨秀的气质中不乏文人雅致的风采。</p>
活脱像了戏文里说的，能勾的大家闺秀春心萌动的书生模样。</p>
在此之前，他从未过多关注过一个男人的脸，概因他觉得于男子而言，权势、地位方是更应关注之处。可此刻，他却在打量一个男人，不，是一个阉人的面相。</p>
察觉到这一点的他阴沉收了眸光，额上青筋迸现。</p>
猛地撑案起身，他刚要抬腿往殿外走去透透气，可尚未迈上半步眼前却突然黑了一瞬，不由趔趄后退了步。</p>
“圣上！”冯保赶忙上前扶住，正要开口让人去叫太医，却被对方止住了。</p>
“扶朕坐会。”</p>
在冯保搀扶下，朱靖揉着额角重新坐回了御座上。稍缓了会后，眼前就再次恢复了清明。</p>
“圣上夙夕忧劳，千万要保重龙体。”</p>
“无碍。你去打盆水来。”</p>
冯保遂忙去脸盆架子上端了水来，刚拧干了湿帕子递过去，却见圣上却在盯着水盆里的倒影出神。</p>
朱靖直直盯着水里晃动的倒影。</p>
他的面部轮廓深邃，骨相是凌厉的，挟带威势的，概因许久未笑的缘故，此刻的面相看起来愈发带着让人望而生惧的锋利意味。可即便常笑又如何，他就算笑起来也做不出温润如玉的表象来。</p>
刚思及至此的他，脸色刹那扭曲。</p>
他简直欲作呕，又怒不可遏，因刚他无意识的竟拿自己去跟个卑贱如泥的阉人对比！那是个什么东西！</p>
哐啷声巨响，水盆被砸落在地，铜盆触地声在死寂异常的大殿显得突兀刺耳。</p>
冯保匍匐战栗，朱靖寒目起身，甩袖大步朝殿外而去。</p>
这些时日前朝的臣工们日子不好过，后宫的妃嫔们也有些坐立不住，概因她们听说，好似今年要重开选秀。</p>
三月中旬时候，传言得到证实，圣上下旨令各地甄选秀女入宫，四月初开始遴选，诸项事宜由皇后来操持。</p>
长信宫，念夏抱着一花包袱低着头进了殿。</p>
放在桌上打开来看，是一些花的菜的种子，还有用油纸包的几块枣泥糕。</p>
“岚才人有心了。”于嬷嬷无不感慨道。</p>
封宫的这数月来，岚才人隔断时日就偷偷的隔着红院墙往长信宫里扔个包袱过来。头些回，大抵是她怕被人瞧见，扔完包袱后就一溜烟跑了，他们也不知是哪个往里扔的。直待后来渐渐扔习惯了，可能是胆子也大了，遂也敢在外头停留会，隔着院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p>
如此，他们方知原来雪中送炭的人竟是那岚才人。</p>
这就不免让人唏嘘，谁想当日娘娘种的善念，倒是结了这般善果了。</p>
“日后莫让她送点心之类的东西了，她的份例也不多。”</p>
文茵道。其实虽是封宫，可长信宫的吃穿用度皆有人按时送来，不算缺的，当然若要比拟当日做贵妃时候的用度，那自然是比不得的。</p>
可总归是够用了。</p>
“还有，日后也让她尽量别往这里来了，省得招了人眼，平白惹祸上身。”</p>
念夏回道：“奴婢前头就说过了，可岚才人还是依旧那般，还说她很小心着，没人看见她。”</p>
说着，念夏迟疑了会，方又小声道：“她还带来个消息，道是……四月初，各地来遴选的秀女就要入宫，宫里马上就要再行选秀。”</p>
这个消息道是让文茵拿花种子的动作一停。</p>
她面上未显，可心里已经开始思索，重开已停掉的选秀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他已经看淡了她的错，不再对她进行处置，会让她如圣旨上所写那般永世封她在长信宫里，还是意味着他已经淡了对她的情，可以毫不留情的对她下达杀令？</p>
她不由看向殿外方向。三个月余的幽禁日子，其实她已经渐渐习惯这样被打入冷宫的冷清岁月，若维持现状一辈子不出这里，她觉得也没什么。</p>
那厚重落灰的两扇宫门若是永久不开该多好。</p>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两扇门再开之日，怕就是长信宫上下被血洗之时。她死则已，可连累上下宫人，心又岂能安宁。</p>
想到通过那岚才人的只言片语得知，宫里上下这些月来一派平静，没听说圣上杖毙哪个奴才这类的消息，文茵深深吸口气。</p>
她不信她这件事在他那里能轻易揭过。</p>
他现在没发作她也没发作徐世衡，这般隐而不发显然不正常，不知是不是在酝酿着更大的杀机。</p>
“走吧，我们种花种菜去吧。”</p>
文茵不愿去想那些，抱起了花种菜种往外走。总归不知能活到哪日，那就活一日就快活一日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