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系着领口襟扣出来,殿外破晓之前的微风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酴醾气息。</p>
他一眼未扫阶前跪着的奴才，接过披风随意拢上,就目不斜视的打其面前抬步离开。</p>
庭院里，于嬷嬷与念夏被塞了嘴绑跪在道两侧。</p>
朱靖经过时脚步微顿，目光寸寸扫过右侧的念夏。</p>
“冯保。”</p>
冯保刚趋步近前，就听圣上声音传来：“朕记得从前御前有个犯错的奴才，被你发配打扫宫廊去了，是叫什么来着？”</p>
冯保很快反应到是谁,“回圣上，那奴才贱名是叫吴江。”</p>
朱靖唔了声，似也并不真在意叫什么，直接就道：“赐这奴婢与吴江做对食,统共她与奴才是有些渊源。”</p>
抬步就走时,他又淡语令了声：“将那老婢发配浣衣局,此事你亲自去办。”</p>
浣衣局的管事的天未亮就被人叫醒，没等他骂骂咧咧的起来,突闻是御前掌印冯保来了,当即吓得瞌睡虫全散了。</p>
他三两下穿好衣服，提好鞋子就火急火燎的开门出去，果不其然见那站在院中间抄手而立的，不是那冯大监又是谁。</p>
冯保示意那诚惶诚恐过来的管事的到一边说话,视线又往捆绑老嬷嬷的方向示意了眼。管事的小心眯眼细瞧,当即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但凡在宫中行走多年的人,如何能不认得长信宫的掌事于嬷嬷？</p>
“人日后就交到你这了。”冯保对那管事的道,近乎是一字一句的嘱咐,“不是养佛爷,但也不能太磋磨,中间的度你自个衡量，明白吗？”</p>
管事的忙不迭应下，心下直发苦，这当真不是省心差事。</p>
冯保看他，告诫：“但有一条你要千万记住，人必须得活生生的在这。如若不然，那你就自求多福罢。”</p>
被褥凌乱的榻间，文茵睁着眸看着帐顶，双眸昏沉又发红。</p>
脑中不期又浮起昨夜的一幕幕后，她内腑急遽翻腾，忍不住俯身吐了起来。</p>
有人朝她的方向小步跑来，一人拍着她背，一人端着清茶给她漱口。好半会她方脸色发白的缓过这股劲，而后才看清了伺候她的这两宫人的模样。</p>
是两个陌生脸的嬷嬷。</p>
她眸子骤然一缩，当即挣扎下地四处环顾，不顾后面两嬷嬷的唤声，赤足疾跑至外间，至耳房，至殿外，直至见到满殿空荡荡的景象，方趔趄了两步停下。</p>
偌大的长信宫再看不见熟悉的人影，只余夏蝉嘶声力竭的哀鸣。</p>
初夏的风明明是暖的，是热的，可迎面朝她刮来时，她却感不到半分温度。</p>
她直直看着空荡的庭院，苍白的唇扯动了下，双眸空洞又发赤。</p>
他这是，想逼疯了她。</p>
太医院很快来人到御前禀了诊断的结果。</p>
是情绪激荡太大致使五脏冷滞，需每日煎服汤药细细调养。</p>
朱靖挥退御医，提笔继续批阅折子，可笔捏在手中半晌，终是又重重搁下。</p>
他背靠了椅座闭记眸揉捏额角，眼前浮现她昨夜宛若受过重击的苍白模样。记起她双眸里隐忍的泪光，他绷了颌骨。</p>
昨夜看似是解恨了，可自她榻间下来时，却也好似没多少痛快。</p>
念头刚及至此，他就那锦匣中一沓沓的密信，全是那指挥使刘章在陇西这半年来的调查结果。调查的，是她在陇西时候的所有事。</p>
一封封，一件件，从她家人对她茵姐儿的称呼，再到后来她与那阉人在初夏时候相识，桩桩件件，她是瞒了他多少事，欺骗了他多少事。</p>
原来往些年不让他称呼她为阿茵，并非是她所言那般是要他独一无二，概因那阿茵二字只为那阉人所设。</p>
原来赐名那奴婢念夏，也并非是为了凑个别致四季名而已，概因他们初识于夏所以她念及于夏。</p>
朱靖睁眼，慢看向锦匣方向，眸光晦暗不明。</p>
查到的尚且这些，那未查到的那些又是如何？他们游山踏青时是如何相谈甚欢的，共去游湖时又是如何……情意绵绵的！</p>
他嚼齿的笑，又慢慢收敛了所有表情。</p>
重新执笔，他面无表情的再次摊开奏折。</p>
而此时的后宫，因圣上再次踏足长信宫，而一时激起了千层浪。</p>
后宫妃嫔们谁也不曾料到，圣上时隔半年，竟还会再次踏足那近乎冷宫的长信宫，再次去宠幸那被打入冷宫的昔日贵妃。</p>
半年前那文贵妃被打入冷宫时候的来突然，如今圣上又突然去宠幸亦来的突然。她们虽惊异，可却也知，圣驾既还肯再次临幸长信宫，那无异于一个信号，被打入谷底的昔日贵妃，怕有起复之望。</p>
后妃们隐约觉得，后宫的格局怕是要再次变换。</p>
五日后的深夜，朱靖又去了长信宫。</p>
他在内寝门口驻足片刻。榻前坐着的女子脸庞苍白，下巴尖了很多。她披着单薄的绸缎寝衣安寂坐着，乌压压的发披落下来，愈发显得她肤色白的没什么血色。</p>
她闻声慢慢抬眸看向他的方向，姣美的面庞上似是麻木的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眸子却似交织着灰败与暗灼之色。</p>
朱靖放下锦帘，边接着领口襟扣边朝她方向过来，可就在要伸手推她入榻之际，她突然吐了。</p>
文茵没有控制自己的反应，直接吐了他一身。</p>
他半解的襟口湿淋淋的，皆是她吐的酸水。概因是她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汁。</p>
朱靖的视线从自己脏污衣襟上，寸寸划向那倚着床柱闭眸轻喘的人身上。他并未动怒，反倒抬袖给她擦拭嘴角的污渍。</p>
“没事，朕让太医给你开药。”</p>
文茵偏过脸，可下一刻就被他捏住了脸，强行遏制住。</p>
“乖，好好吃药别任性，朕两日后再过来。”</p>
最后擦拭的两下力道加重，柔软的绸料却擦的她脸颊发红。</p>
他定定看她一眼，慢站直了身，顶着一身污秽转身离开。</p>
却在揭了锦帘踏进外间那刹，陡然面罩寒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