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屿做了很长一个梦。
神魂飞逝,他似回到了前世,蓟凉城旧景一如昔年,尽是逝后景象。
景砚死在姜衣去世的八年后。
权力中心的漩涡纷争永不消逝,姜衣的落败与死亡,轻如秋日垂下的枯叶,对大郢城年复一年的春庭飞花、巍峨延阔,并无任何影响。
百官各势勾心斗角,太子重鱼身处其中,好似站立高堂的牵线木偶,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身不由己。
风波就此牵连到蓟凉城。
重鱼一派为夺大权,不惜与虎谋皮,同北族大汗暗缔盟约,求北族五十万兵马护重鱼登临帝位,事成,许蓟凉、羌合、连州等十五城相赠。
不日新帝上位,大兴苛政赋税。
十五城上下连其百姓,同被高高在上的新任国主抛弃,交予北族俯首为奴。
大郢城的宦臣带着新帝的旨意,来了一波又一波,景砚扔弃籍令,始终不为所动。宦臣最后气急败坏,惨着脸骂道“王君理当拱天子,君上是要抗旨不成?!”
景砚端坐高处,神色明暗交叠,淡定答道“景砚奉印守蓟凉,护的是山河社稷,守的是城中百姓,岂有尊一家昏言的道理。”
“反了反了!”宦臣嗓音愈发尖锐,指着景砚发颤,“忤逆陛下,还出言不敬,陛下定容不得你!”
说罢怒骂几句,拂袖离开。
屋室之内,炉火燃彻,容姿绝致的玄衣城主独坐高位,光影斑驳,昏暗中落于衣襟与面容上,几添些许落寞。
若天行无常,桀存而尧亡,劈斩天地自奋便是,何须俯敬?
姜屿魂至半空,木然看着这一切,不知为何忽就与景砚心境相通,心头好似被人攥起,难顺起伏。
他一动不动凝着景砚,垂眼又觉奇怪,自己既是游魂,怎还会生出痛觉来。
不知所以,往随难迁。
景砚多年前便是太子重鱼的心腹大患,重鱼登位,早晚容不下他。而今景砚孤守一城,腹背受敌,已然濒临绝境。
年轻城主披着大氅,回头是蓟凉城中提心吊胆的柔弱百姓,望及城外,茫茫大雪覆盖了荒原,枯朽又冷寂;落日余晖穿透阴云雾色,长映在雪地,又似染了一道血色,入眼满生苍凉。
“城中百姓可有了归置?”景砚侧身,淡声询问。
随侍躬身答道“皆按君上的吩咐,各予一百钱,别城尚有亲友的,由兵士带着各自奔投;无亲无故的,送他们迁居南方隐匿,这两日便能陆续动身,悉数遣散。”
“那就好。”景砚放下心来,步履踩在石块上,氅摆轻动,只闻北风呼号。
他眸色轻远,好似敛着光,随意看了一眼远处的胥山,抬手一指,对身后的随侍又说“待我死了,若能得幸,便将我葬在那处吧。”
即便众人已如强弩枯守,早料及自己结局,随侍心头沉重,闻言仍不敢置信“君上”
景砚淡声启唇,平静地交待后事“生不能护住蓟凉城,死后卧山遥望,魂灵能够永守此地,也好。”
随侍压抑着声,好心宽慰道“君上莫说这样的话,您怎会出事。”
景砚少年英武,斩袭军功一路至高位,多年来镇守蓟凉城,于他们而言,城主已是神明般无所不能的存在。
北族狠厉凶残,百年相杀的血仇,岂是轻易消解的。
也只有大郢城那群玩弄权术的废爵,才会愚蠢至此,叛国通敌。
若是城破,他们怎会有活路。
随侍愈发替君上不值,一口气哽在胸前,北城萧飒的八尺男儿亦有眼眶酸涩的一天。
“我早已没有武功,守不了多久的。”景砚心平气和,似已将一切看淡,轻垂下眼,向随侍继续开口,“城破之前,你帮我做最后一件事。”
随侍立时拱手跪下“但凭君上吩咐,属下必万死不辞!”
“带青守嬷嬷一道,把姜姑娘的坟迁至大郢城郊,就葬在某株开得艳盛的梨花树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