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景十三睡不着,提了一壶梅子汤,坐在屋门口的横阶上,抬头看穹顶的月亮。
她而今清醒,这才慢慢地回忆捡拾,昨夜突发蛊毒的意外。
噬日月没有常势,千变万化,谁也料不准它在哪个时辰会突然袭来。
景十三不知道自己寿数还有多少,每月遭逢一次生不如死,事后又庆幸万分,自己躲过一劫。
像是阴沟里微渺的浮虫,不见天日,不知春秋。只是因为有幸来世上一遭,总得苟活得长久些。
清幽的冷香倏然而至,姜屿一身素衫,浅坐在景十三身边。
“小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么。”
景十三默然不语。
她饮了一口梅子汤,酸甜清冽的口感瞬时涌流而下,冲减了些夜间的闷热,闲适惬意不过如是。
她低下身,轻慢开口“世间烦恼太多,没什么可担心的。”
农户想着来年雨旱,贵仕想着前途难卜。芸芸众生都有担忧,她隐在这片荒泽中,这点愁绪宛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景十三顿着身子,动了动双唇,又多说一句“我白日睡了太久,现下只是找个坐处,随意乘会凉。”
姜屿淡淡笑着,没有出声反驳她。
他和景十三同坐一处,月光照烛,院前的梨树只有沉暗的影子。久不停歇的蝉鸣,将两人之间的悄滞越发拉长。
这份安宁来之不易,姜屿本该珍惜,想到心中的负担,又像是身处高郊之上,抵阻朔风。
他极力扯着眸中的笑意,却愈加难以如愿。
静听树上的蝉鸣稍有休顿,姜屿才发觉,两人又安谧坐了许久。
“我能否请小景告知我一件事。”他低着声,细慢问道。
景十三瞥眼,不解地启唇“要知道什么,你直说就是。”
姜屿斟酌了许久,谨慎开口“我想知道,小景过去的主人,是哪户高门。”
月辉有如烟纱,自当空袅袅洒落,沁拢山间,院落屋舍好似隔绝一处,独添悄寂。
景十三面容轻远不变,好似凉叶坠地,不眷枝丫,很快她垂色掩住情绪,疏声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昔日受人驱使,景十三藏匿于暗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贵族纨绔,若做不到心性敏锐,在索刃中求得生机,她也活不了这么久。
姜屿话语一落,她便隐约猜出他的意图。
越是如此,景十三心中彷徨,越想埋身回避。
姜屿不作隐瞒“或许,我能谋请族人斡旋,为小景求一个解药。”
景十三笑了一声,并不讶异,安静少刻之后,她出声道“你既不作贵门公子了,拿什么谋请她们。”
“姜屿自有办法。”
旷宇清壁,乌沉在野,夏蝉没有再鸣叫,由近及远一片寂静,仿佛深露不知,空隔一方。
景十三在灯烛浅晃下,双眸幽沉,凝视着面前的郎君。
姜屿被这目光看得无所遁形,他别过脸,低声自嘲道“约莫是因为贪心不足,一人独长了三千烦恼。”
他自知反复,当下的安宁少有,他惟愿虔护火光一般,将其一直留下。
“以前只顾追逐小景,牵记着你口中的般配,将族中那处便利说舍便舍了。”姜屿声音轻疚,不避讳地说道。
景十三收回深眸,状若无意“是以你而今后悔了?”
姜屿顿了顿,点头说道“我不如小景豁朗,总难免于俗中。”
月下尘辉少,景十三身子半倚阶槛,突而凝住一动不动。她神色平缓又沉静,目光幽隐在暗处,无人再能得见。
思索了好久,她动了动唇,正想斟出言辞说些什么,又听见姜屿缓慢开口,一如耐心铺开卷宜“得一想二,贪图两全,人性常有之。小景的痛苦我不能够分担,而今我总想着,若是当时不那么决绝,留了这道后路,或许还能为小景挣出一片生机。”
景十三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哪有那么轻易,你想得太简单了。”
姜屿垂首“但我想试一试。”
夜风蕴着暑夏的闷气,一应沉滞下来,暗烛辉映,似隐约的波澜荡漾。
景十三唇角的弧度渐淡,重拾起手上的青梅盏,面容敛下,也不向姜屿递去目光。
“有什么好试的。”轻慢地启唇说罢,彼此间气息稍动,她站起身来,“噬日月与你无关,你莫要事事揽在自己身上。”
“小景!”见她要走,姜屿害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不及多想,立时扯住景十三的衣摆。
旋即又意识到自己不对,仿佛两轮波流相对而涌,他又稍收回手,面容的镇定很快占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