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果然摇头,失笑道:“屁的知人善任,那都是扯淡,王莽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帝、哀帝之时,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实乃治国之干才;曹操武略斐然、治世之能臣……这一文一武能力卓著,陛下将他们任用于所擅长之领域,难道就天下太平了?”
李承乾无语。
王莽以“禅让”之名行篡汉之实,自称“更始皇帝”,曹操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两人一朝重用,便是社稷倾颓、宗庙断绝之结果,哪能任用?
可这两人皆乃不世出之能人,如若“知人善任”的道理为真,则必然深受其害……
一时间,李承乾自幼承受的正统教育与现实发生了冲突,令他有些茫然,甚至不知所措:“怎会这样?”
房俊笑道:“很简单,‘知人善任’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这个人必须是自己人,他会遵循你的意志行事,他的利益与你一致。譬如微臣为何始终如一坚定的站在陛下身边?理念一致、性情相投、帝国正朔……说到底,还是利益一致。可若是陛下与微臣的利益相悖,支持陛下便等于损害了微臣的利益,微臣又岂会支持陛下呢?萧瑀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天下名臣,能力卓越,但他现在宁愿投奔晋王做一个反贼。”
举例说明了自己的观点,然后,房俊做出了总结:“所谓的‘用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做到这一步,陛下的江山皇位便稳如泰山。而后,弄清楚自己人的能力性格特长,争取做到知人善任,则治世将临。最后,多管人、少管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但国家的政务却是无限的,将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政务之中,事必躬亲、身体力行其实并不是好,懂得放权、懂得用人,才能个人、国家两不误。
否则就算伱一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强如诸葛亮、雍正一生劳苦不曾享受半分,最终也落得一个积劳成疾、壮年陨落的下场……
李承乾听懂了,但却愈发一脸困惑:“岂能如此呢?身为君主,自当胸怀四海,先帝在时便对魏徵容忍再三,即便魏徵时常不顾君王威仪而有所诋毁亦不曾予以惩戒,甚至说出‘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之箴言,而魏徵明显不是先帝的‘自己人’……”
房俊无语,无奈道:“如果有需要,陛下也可以选择一个人作为您的‘魏徵’,人选很多,譬如程咬金,譬如萧瑀。”
后世有一句话:“举凡杰出的政治人物首先必然是优秀的演员”,这话有些偏激,但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精辟。
演员的本职是表演,政治人物也是……
李承乾明白了,但却有些不能接受,面容扭曲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所以优待魏徵,且能够唾面自干,乃是故意向天下人宣扬他优容宽广之胸怀?”
在他心里,素来视父皇为偶像,父皇的言行举止皆令他极力效仿,现在陡然有人说父皇优待魏徵的千古佳话乃是故意为之,这让他有一种偶像崩塌的彷徨。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房俊执壶斟茶,耐心道:“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有目的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没有害人之心,都是在道德允可的范围之内。人非圣贤,谁能真正做到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呢?用一种近乎于‘作秀’的方式让天下人都认为您是一个无私、大爱、虚心纳谏之人,使得他们心中因此存有正义之心,能够不畏强权、敢言直谏,又有何不好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不仅是兵法的最高境界,更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
从皇宫回转玄德门外军营驻地的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沉浸在怀疑与自我怀疑当中不可自拔,但房俊相信李承乾有足够的智慧从这种“信仰崩塌”的彷徨之中走出来。
其实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困境,譬如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我们都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等到长大发现根本不是,小的时候家长、老师都告诉我们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但是等到长大,才会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回报……
每一个人,都是在这种彷徨与自我认知的过程中逐渐成长,直到有朝一日大彻大悟,成为一个合格的社畜。
回到营房,让亲兵打了盆水洗了手脸,正打算穿上甲胄去营地巡视一圈,便见到程务挺匆匆而来,斥退帐中兵卒,低声道:“高将军刚才派人送信,李奉戒昨夜又偷偷与军中校尉私下接触,但高将军谨遵大帅您的吩咐,只保持足够的警惕并且将这些与李奉戒联络的军官标注出来,并未深入探查其私下接触所为何事。”
这个时候私下接触军中校尉又能所谓何事呢?
明摆着的。
房俊摸了摸唇上的短髭,硬硬的有些扎手,沉吟道:“看来,他们举事的时间不远了,或许,就在这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