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城的大搜捕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从鞑靼使臣被劫一案至恶魔深夜大屠杀以来酝酿的紧张气氛终于爆发了。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全帝国的酒馆里的酒客们就始终没换别的话题,只是事情的后续发展却未免令人失望:这段时间里皇家卫队忙得鸡飞狗跳墙,可无论是雄鹰还是恶魔,都始终如石沉大海一样没了消息。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无论长短,它都能改变人们对事实的看法。一个月前人们仍在张皇失措,认定世界末日的到来,可此时此刻,对于那些以此为谈资的酒客们来说,大抢劫也好,恶魔出没也好,再怎么骇人听闻也都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毕竟都已经过去了。但要不了多久,当他们再度回忆这段往事时就会注意到,一个月前的那些奇闻怪事不过是一部宏大歌剧前的小小序曲罢了,其对灾难性未来的预示意义,要比它当时对人造成的心理冲击大上好几倍,就像海啸来临前水面那短暂的平静。这天下午,维德像往常那样缩头缩脑地走过人声鼎沸的市场。他熟练地靠近一个正向木盆里的六螯蟹指指点点的胖子,贴在那胖子的背后,手指略一活动,胖子的钱包就无声无息地转移到了他的上衣口袋里。旗开得胜,小偷美滋滋地想。今天的手气居然这么好,高昂的士气使他又盯住了一只鼓囊囊的钱包,刚打算再接再厉,偶然从眼角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维德站住了,目瞪口呆,就像被雷劈中了似的。尽管那个人裹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又总是谦卑地低着头,可是在刚才的一瞬,小偷已经看清了黑袍人的脸。错不了的,维德屏住了呼吸,那人居然是应该已经被恶魔杀死的戴瑞!维德赶紧低头,用眼角的余光又快速瞥了一眼。长得和戴瑞一模一样的人只顾低头快步走路,并不关注旁边的动静。但是维德注意到,在那人身后大约十英尺,跟着两个脚步轻盈的小伙子。这两个小伙子分别穿着商贩和农民的服装,警惕的目光正敏锐地四下扫视,手也一直放在衣服下面,似乎拿着什么武器。在那人前面五英尺的地方,还有一个穿着教士长袍的人,可他怎么看也不像教士,那警惕的目光和矫健的步伐,与后面两个小伙子如出一辙,他们都是神完气足的杀手。维德转过了身,心里怦怦乱跳。他舔了舔嘴唇,才发现上面干裂得厉害。错不了的,这种人手布置……那人一定是戴瑞。他居然没有死!自从恶魔那一脚踏在戴瑞的脑袋上,城南黑帮就完了。在此之后,维德也像其他所有的小偷一样,理所当然地换了靠山。可就在现在,老东家却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活蹦乱跳,一点儿也不像被恶魔踩扁了的样子。小偷用不着多想就下定了决心,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欢喜,悄悄地跟在戴瑞一行人的后面。跟着他们走过市集,拐进居民区,穿过七扭八歪的小巷。维德远远地站住了,他看着他们进了一栋僻静的小楼。就在楼门洞开的一瞬间,另一张熟悉已久的脸在门口一晃而过,赫然是在那起大买卖中曾经用匕首顶在自己喉咙上的混蛋,那个被黑山的雄鹰称呼为“绞索”的家伙。雄鹰一定就在那儿。他恍然大悟,心头乐滋滋的,一面悄悄地往回走,一面盘算着怎样把这炙手可热的情报连带自己的忠心一块儿奉献给新首领。“这么说来,戴瑞没有死,而且和雄鹰还勾结起来了……你是这意思吧?”昏暗的烛光下,裹着一身鲜红丝绸衣服的“歪嘴的思想者”,正舒适地坐在自己那张宽大的皮椅上,双手合十放在嘴边,一双紫红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维德。但凡认识巴兹的人,都觉得他这次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的气质高贵,言谈举止都大有改观。此外,巴兹脸上和肚子上的肥肉都没了,这使他说话的时候嘴巴也歪的没那么严重了,原本矮胖的身体也显得消瘦劲健了。只是他那原本黑里透红的健康肤色变成了一种粉刷墙壁似的惨白,以至于维德看着他的双手和脸孔的时候,几乎怀疑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石膏像。“是的,您说的对,我,我亲眼看到的。”维德忙不迭地点头。他来找巴兹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这是小偷精心计划的一部分——对于那些带来重要消息的访客,主人应该不会吝惜一顿丰盛的晚宴的。可是向门房通报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在金碧辉煌的客厅里饥肠辘辘地等候了将近三个小时,这时候肚子里的叫声跟打雷差不多,实在饿得受不了了。黑帮头领视若无睹,他站起身,缓缓地在书房里踱起了方步。和雄鹰那又是毛皮大床又是刀剑的书房不同,歪嘴的思想者的书房中规中矩,四处的墙壁和室内到处都摆放着书架,各种各样的书籍应有尽有。一个月以前,那场由巴兹指挥恶魔对城南帮的大屠杀一度为王城黑社会带来了暂时性的大混乱。几乎所有的旧派势力都完了蛋,不再迷信权威的新人雨后春笋似的涌现了出来,冲突和流血每天都有,就像家常便饭似的。这种疯狂血腥的局面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直到巴兹见过全国总监理人,并自黑山潜返王城,这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善。“思想者”不喜欢采取行动之前先加以警告的作风,他认为那无疑是提醒对方备战。所以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七个胡乱征收保护费的小伙子的喉咙被撕开了,流尽了全身的血;无法无天的新抢劫帮突然消失了,几天后,四名成员的尸体被发现,他们好像是同狮子或熊打过架似的,身上到处都是深可见骨的抓伤,内脏也被吃掉了;三个新崛起的组织拒不认同巴兹和共济会的权威,于是这三个组织的头头和大将们就被扭断了脖子……突如其来的屠杀整整持续了一个礼拜,一切就都平静了,“歪嘴的思想者”重新确立了自己的绝对领导权,成为王城内独一无二的黑帮大头领。“我喜欢和平和秩序,不喜欢混乱和血腥。”思想者止住了步伐,厌恶地叹了口气。维德听着他对自己说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的头头的声线低沉而缓慢,口吻俨然一位哲人,这和过去那个性格狂暴,动辄就要杀人的巴兹简直相差太远了。“我们的生意,需要的是一个稳定舒适的环境。正如现在这样,混乱结束了,秩序恢复了,和平也就随之降临了。既没有不专业的傻瓜,为了十块弗里的小钱轻易地夺人性命,也没有贪得无厌的家伙,向小商小贩无止境收保护费,更没有气血旺盛的混蛋,随意引发街头械斗……”他顿了顿,义正辞严地说:“而戴瑞,还有那该死的雄鹰,他们的联合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两个毫无自知之明的家伙,居然打算向我们的秩序挑战。这,绝对不能容忍。”维德迫切地点头,虽然他也明白巴兹说这番话的意思并不在于需要别人表示赞同。思想者笑了,露出两排牙齿。他的牙齿又小又白又尖,笑的时候显得颇有几分诡异之气。“多谢你辛苦地跑来报告我这件事,”他亲切地搂住维德的肩膀,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小偷的赞赏,“你是个可造就之才。吃个晚餐再走,小伙子。对了,这件事,你还告诉了其他人没有?”绝对没有。饥肠辘辘的维德感激涕零,激动地向首领发誓。自己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事,离开那小楼之后立即就赶到这儿来了。于是思想者满意地笑了:“非常好,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开始用餐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维德惊恐万状地看到巴兹的嘴在不断向两边裂开,从两边的嘴角,一直裂到耳根,然后就这样张开,形成了一张血盆大口!被吓得肝胆俱裂的小偷奋力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思想者的臂膀紧紧地箍住,就像套上了铁环一样!巴兹那满嘴钉子似的牙齿缓缓靠近过来,被捉住的猎物大声惨叫,但无济于事。接着就是“咔巴”一声,那声音和鳄鱼咬合上下颌发出的声音没什么分别。这响动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维德的意识在剧痛之中滑进了永恒的黑暗。“晚餐”吃完了,思想者巴兹从华丽无比的鲜红丝绸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优雅地擦拭了嘴和下巴上残留的鲜血,缓缓地坐了回去。他紧闭眼睛和嘴巴,脑袋向后一仰,稀疏的头发向后梳理得很整齐,在微弱的烛光下闪闪发亮。雄鹰……雄鹰……“尊贵的戈培尔大主教阁下,您,能否施舍给小的一点儿克敌制胜的魔力?”“简单……你……需要什么?”“您……您能不能把法术的诀窍传授给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术士!这想法令他激动得嘴唇发干,心脏怦怦地跳动。“不可能……你没有……磨炼过……精神力……不足……”已变成恶魔的戈培尔的拒绝很直白,“诀窍传授……你没法……使用……”“那么,有什么生物能具备足够的精神力?尊敬的,尊贵的阁下,您能将自己的意识附着在这恶魔的肉体上,您一定可以会赐予我一个充满能量的肉体!求您了!当然,还要具备相应的头脑……”“可以……但是……没有复原……办法……”说到后来,恶魔几乎悲鸣起来,“也难以……想要逆转法术……恢复肉体……只能依靠……魔力之源……”“我不在乎!”想起五年九个月前的那一幕悲剧,下体火烧似的痛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声音阴森可怖。“那个狗杂种夺走了我的一切。而我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亲手把他剁碎,一点儿一点儿搅成肉汁。我要让他后悔生到这世上来……”……回想着那有趣的一幕,思想者放声大笑,声音里满是嘲弄之意。他饶有趣味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地上的维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准确地说,生物,总会因为他们自身的欲望而落入圈套。雄鹰……他沉思着,若是以前的巴兹得知了这大仇家的下落后,一定二话不说,直接调集一群杀手去把那个土匪剁成肉酱。可现在,思想者进化了,不再是从前的巴兹,如此的强大,如此的富有智慧。“你立刻去一趟冯·克鲁格伯爵的宅第,”奋笔疾书之后,他向铃铛弹了弹手指,于是一个信使应召走进书房,“门房如果不让你进去,就说是巴兹得到了雄鹰窝点的消息,伯爵会见你的。到时候,你亲手把这份报告交给他。所有的东西,我都写在里面了。”一头狮子,或一头龙,会专门去和一只蚂蚁较劲吗?当然不,因为它们的层次是不同的。外面的天色应当已经晚了,思想者一把拉开了窗帘,对着柔和的夜空舒服地眨了眨眼睛。蓝火之炬,那可是个重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自己迟早会去拜访一下那个土匪的,只是,并不是现在。他不无讥讽地看了一眼地下那缺了半拉脑袋的尸体,维德的四肢还在不停地颤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