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成国公主驸马府。
武朝开国以来,周氏皇族开枝散叶,到如今已经变得颇为兴盛。不过也由于对宗室的管理颇严,到如今,富贵皇亲不少,但在军政上真正受到重用的却不多。这其中,驸马自然又是最为尴尬的一个身份头衔。
不过,虽然江宁不止一位有驸马身份的人居住,但成国公主驸马却并不一样,通常来说虽然公主身份尊贵,愿意当驸马却并不是多么有本事的人,但康贤的身份却是当代大儒,文字才学上有真材实料。而最重要的是,两人的辈分,到此时已经比一般皇族要大。
通常来说,皇帝的女儿称公主,姐妹称长公主,而作为皇帝的姑姑,成国公主周萱,此时则有个大长公主的名衔。又大又长,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厉害了。当初才学横溢的康贤为何会成为驸马的如今恐怕已没有多少人知道,当事人或许也已经抛诸脑后,总之,精明厉害的大长公主周萱与才学横溢的驸马康贤虽然已是颐养天年的年纪,看来日子过得也悠闲,但实际上手下却有着超乎想象的商场产业与财富,如果拿到明面上来,或许足以令所有人为之咋舌。
当然,聪明人都懂得明哲保身,江宁一带,成国公主的势力,基本上都是游离于诸多大事之外的,手下的诸多产业,也无非是闷声发大财的态度。因为这样,周围的诸多皇亲,也比较愿意亲近这边。今天下午康王周雍领着一对儿女与诸多才子喝过茶之后,就也顺便过来串门。
这时晚饭的时间已过,周雍在院子里与皇姑聊着天。方才他的一对儿女与康贤也是在这里的,只是小佩与君武常来这边,也就不怎么闲得住,拉着康贤跑去驸马府的藏珍阁看好东西去了。周雍平日来驸马府这边不多,但小时候与作为姑姑的长公主周萱还是很亲密的,家长里短地聊了好一阵子才从院子里出去,在花园附近才见到了康贤,至于那对儿女,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周雍对康贤一向尊敬,这时候两人说着话朝花园那边过去乘凉,一些琐碎小事之后,才有些随意地提起了今天下午的事情:“今日带着小佩君武在香暖茶肆那边,与一些才子同游之时,倒是看见一人,乃是姑父之前提过的……”
他说起整个事情的过程,连同柳青狄的现身,说那些话时的态度:“呵,得第一才子之名不易,这柳青狄看似豁达,口口声声说宁毅才学惊人,实际上怕也是心有嫉恨,想要说些是非,此等说法多有不实,但其后看来,竟有许多人知道此事。对于那宁立恒,姑父前些时日说些让小佩君武拜其为师,我便想见上一见,只是不知这苏、乌两家布商之事,姑父可有知晓。”
两人在凉亭之间坐下,周雍说出这些话后,康贤那边已然笑了出来。实际上要说周雍之前对这事很上心,康贤自然是不信的,一直以来对于小佩君武两个孩子的管教,或许康贤做得还比较多。先前说让两个孩子拜江宁第一才子为师,那边也就是随意点头,反正第一才子嘛,又是康贤说的,肯定没错,周雍的态度也就是要拜师了随叫随到便成,至于宁毅如何,反正是康贤把关的。但或许也正是今天的见闻,才能让他稍稍上一点心。
皇家之人,骨子里终究还是在乎实干的。
“呵呵,类似问题,月余之前,我倒也同样问过立恒一番,当时苏、乌两家皇上之争闹得沸沸扬扬,尘埃初定,苏家到最后被摆了一道,他还在人面前怒而写出《酌酒与裴迪》的诗作,我本以为他心中气恼,事情若解决不了,多少还是得来找我帮忙,在家中等了数天,后来在老秦家中遇上,此时满脸心事,下起棋来也是心不在焉,可偏就是不开口相求,实在让人生气……”
“若是这样,倒是有几分傲气。”周雍点头道,“倒是姑父与这宁毅,竟是熟识么?还有……秦老?”
他想起那宁毅的样貌,不过二十出头,实在年轻,原以为姑父只是认同其才华,这时候听起来,才觉得交情不一般。
“呵呵,本是棋友,倒也无涉太多,不过后来,立恒倒是帮了些大忙,啧,受益之人多矣。”康贤肃容点了点头,随后才笑出来,“不过后来才知,并非傲气。呵,我当日与他说,你我如此交情,莫非开口相求一次也得如此谨慎?此事有涉他声名,对于那苏家来说,影响也是极大,我原也决定了出一次手替他了结,谁知他随后也就说了一句话,令得我此后月余都不好再提此事,呵呵……”
他心中觉得有趣,笑得开心,周雍皱起眉头:“一句话?”
“呵,那布褪色的。”
康贤摇了摇头,这简单的话语也轻描淡写地浮动在凉亭附近,周雍的表情似乎还有些疑惑,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过得好半晌,他才真正消化了这个意思,反应过来:“啊?”
驸马府中交谈在进行的同时,乌家正厅之中,一场争吵与议论正在发生着。家丁们远远地守住了这片区域,只是偶尔回头能望见那边的人影摇动,却难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在那决定了整个乌家命运的人聚集的房间里,各种以往不曾有过的古怪气氛在浮动弥漫着,人们的情绪,都与往日不同,愤怒、错愕、恐惧、荒谬,甚至夹杂着偶尔爆发出来的歇斯底里。
“不管怎么样,三分之一的事情不可能……荒谬,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争吵其实已经进行过好一阵子了,最初听乌启隆说完这些事情之后,大家先是沉默了许久,然后感到荒谬的议论起来。即便是以贪婪著称的商场之上,也极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个商户摆明车马地另一个商户说,你给我三分之一的家产吧。这种事情乍听起来简直连讨论的价值都没有,然而,当气氛逐渐沉淀下来,当他们从乌承厚等人的脸色中了解到事态并非开玩笑,并且随着时间带给了他们思考的空隙之后,这些人才能够理清思绪,去考虑整个事情的严重性。
“给他们三分之一?然后再拿三分之一甚至一半的家产去活动打点?到时候我乌家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我们……我们就算死了,如何对得起乌家的列祖列宗,他们花多大的力气攒下来的家产!江宁第一布商的名头……”负责贺州一带事物的吴承洛摇着头,“不过是褪色,我不信会弄到抄家的份上!只要多活动,多打点,我乌家未必顶不过这一关!”
“墙倒众人推啊,老七。”乌承远说了一句。
另一边,乌承克铁青着脸:“给他们三分之一,然后败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以后放掉市场份额,只做皇商,苏家就是这么想的。这件事之后,若不是这样,你以为苏家会轻易罢手?”
“你也说了苏家不会轻易罢手,谁知道他们背后不会偷放消息或者阴我们一道!”
“他们吃下去也要时间的,更何况……这样对他们名声比较好……”
“没弄死我们家名声比较好?”吴承洛有些荒谬地看着乌承克。
“至少不会被人说收了我们家的东西还逼死我们……”乌启隆语气低沉地参战。
“逼不逼得死,还是个问题呢!”
“七叔,别说气话……”
“我没有在说气话,是你被那个读书人吓到了!谁不知道那些什么才子就会夸夸其谈!”
“可真的要打仗了啊,而且墙倒众人推啊,七叔!现在是一群人盯着苏家,他们还没下口,是等着苏家自己倒!苏家在外面还没出大的娄子。可如果我们家出这种事,把柄人人都能拿,人人都能落井下石!我们乌家的对手比苏家少吗?”
“也不一定到那个程度!如果我们照他说的做,跟到了那个程度有什么……”
“闭嘴!”
砰的一下,一根拐杖砸在地上,吵了这么久,夹杂在周围各种的叽叽喳喳议论声中,坐在上方的五叔公乌镇终于发飙了,此时巍巍颤颤地站了起来。
“少在那里说些白话,现在不是什么程度。是抄!家!灭!族!”他用拐杖在地上敲着,“抄家灭族!”
周围声音一时间都已经安静了下来,老人环顾了四周,倒回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说话:“还没明白吗?不是什么程度,错了之后不是给三成还是六成的区别,你要是说错了,就是抄家灭族,现在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外面的,你家里的老婆孩子,死的死,发配的发配。这个时候了,你们其实都知道了吧……别吵了,说点有用的。”
“只能……只能去走一些大人的门路……”乌承远犹豫了一阵,说道。
上方的乌承厚摇了摇头:“十天的时间,三省六部级的大人们,钱再多也走不通了。”
五叔公乌镇缓了缓气息:“其实若真是谈崩了,真的有这么严重吗?大家先想想这个吧。”
“陈家跟吕家也在盯着我们,他们以前做皇商,现在想要往更大发展,他们……有以前的官场关系,我们乌家若倒了,让出份额,他们一定很高兴……”
“墙倒众人推肯定的……”
“而且真的要打仗了,如果是以前……”乌启隆皱了皱眉,“那就多半有转圜的余地……”
“未必打仗了就一定会出事,可能性有多大?”吴承洛说道。
“我不知道。”乌启隆坦率地说道,随后环顾一周:“各位叔叔伯伯,你们觉得呢?你们……敢冒这个险吗?”
抄家灭族这种事情,终究取决于皇帝的心情,若只是单独一项,或许还可以冒冒险。然而打仗前夕再加上事情曝光后各个布商可能的推波助澜,再加上皇上可能听到这事情后的综合反应,没人能有什么好的心情,一阵难言的沉默。五叔公拐杖敲了一下:“那这点还有什么好讨论的……”
“未必没机会。”乌承克想了许久,方才说道,“那宁立恒的说法很简单,无非是让我乌家用钱来买时间,但生意总能谈的,他的说话里,到底有多少在虚张声势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要看看乌家有多想要平稳交接,如果不稳,他们要花多大的力气,这中间,具体又是谁在策划,谁在拍板,总要先弄清楚这些事才行……”
乌承厚点了点头:“无非是苏愈、苏檀儿、宁毅这三个人……”
乌承远皱眉道:“宁毅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苏愈、苏檀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真是一次试探就谈崩怎么办?”
乌承厚沉默片刻:“得看他们有多果决、多想要了……”
“苏檀儿最近也不好过。”乌启豪在那边抬起头,“我乌家终究有机会不出事,而且就算情况再坏,眼下也能撑上几个月甚至大半年……苏檀儿现在一定迫切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事情由她主导,我觉得……一定会有谈判的余地……申请延后的消息公开的时间是最关键的,如果能拖过这几天,我们也许可以放假消息,让市面上不知道该信什么。”
“这样也只是避开一部分人察觉,苏家消息一放,信的一定会有,乱放流言只是蒙蔽一部分人而已,我们一路活动至少一两个月……”有人出来摇了摇头,“要找弱点可以先想想到底控盘的是谁,可我觉得这个局不像是苏檀儿在控。”
“苏愈以前也没用过这样的法子,不像……可除了他们,总不至于真是那个宁毅吧,这种事情可不是聪明就能做成的,只能依靠苏愈苏檀儿这样的人,而且以前也查过他根本没经验……”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嗡嗡嗡的议论当中,五叔公在那边叹了口气,朝此时坐在那儿又沉默起来的乌起隆示意了一下:“启隆,是你与那宁毅接触最多,你说呢?就算真是他布的局,他究竟如何?”
乌启隆望了他一眼,有些犹豫:“我,我有些想法,但是……”他摇了摇头,“这些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