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人之肉体力量、质素,彼此并无太大区别。区分人与人之间差异的,其一为精神,其二……为族群。
天光灿烂、原野无边,战马奔驰。
所谓族群,以规则为纽带,将千万人的力量合而为一。此一,是人类这个族群能够繁衍生存的真正伟力,个人的力量渺小难言,唯有族群、国家的伟力,能够区分自我与他人的力量差别。千百万人组成的群体力量强大者,说明他们适应世界与自然的规则,他们是优秀之人,千百万人组成的群体力量孱弱者,说明这千百万人,乃劣等之民,必将被世界与自然所淘汰。
靖平二年六月三十,董志塬上的这个下午,陈东野在骑着战马的奔跑当中,想起小苍河中宁毅说的话。
人之力量,其最大的一部分,并不在我们个人身上。
沉重的铠甲如同堡垒般的束缚着身体,战马的奔行因为沉重而显得比平日缓慢,视野前方,是西夏军队延绵的战阵,拒马被推了出来,箭矢飞上天空。在铁骑的前方,仅仅三百多的刀盾手举着盾牌,已经朝箭雨之中冲锋过去,他们要推开拒马。一千五百的重骑兵分散开来,对西夏军队,发动了冲锋。
对于陈东野等人来说,唯有在这一刻,他们愈发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人的力量,并不在我们个人身上。
从多年前过来,当兵吃粮,在武朝的军队中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辗转过几个地方。天下极大,世道却很小,每个人都是这样过的,每一个人都未必没有雄心壮志。军队中以武力为尊,也有许许多多武艺高强者,意气风发,遇上任何人,都敢叫板。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军中的官员们看着士兵烈火般的性子,鼓励这些争斗,认为这样便能训练出厉害的队伍来。
人人都吃空饷,从上到下,大家都有好处。官员每个月将多的饷银发到每个人的手上,兄弟手足之情,溢于言表。这些事情,没有什么不妥,在这时间,所有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但凡是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没有谁比谁能厉害出多少多少倍。
然后女真人来了,数十万人的被几万人驱赶溃散,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军队中再厉害的人在这里都失去了作用。再后来到了夏村,及至造反,许许多多的人也始终疑惑于差异到底在哪里。陈东野是华炎会的成员,在小苍河中偶尔听宁毅谈天说地,对于许多的东西,只是记在心中,未必能有太深的感受。
直到这一次出来,莫名其妙地打下延州,再在一战之中吞没铁鹞子,到得此刻,数千人的军队对着十万大军真正发动进攻的这片刻间,他骑在战马上,心中终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的。
那力量上的差别,不是一倍两倍。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是可以变为十倍、百倍的。
前方的厮杀已经开始,血浪翻飞,千余重骑以十人为一组,在长达数百丈的战线上发动了冲锋,如同雨点般的,落入一万二千人组成的庞大敌阵当中。
铁骑轰然撞上顽抗的军阵时,发出的响声是沉闷而可怖的。高速冲锋的战马在撞击下已经失去平衡,陈东野在巨大的震动下朝前方撞了出去,如林的枪阵刺在铁甲之上,他咬紧牙关睁着眼睛,朝前方的西夏人刺出了长枪,枪锋刺破了软甲、衣服、刺进肉里、然后刺出去、推进、哗啦的拉开骨骼和身体、鲜血飚飞。这一瞬间,世界变得混乱了,无数的撞击与猩红充斥了视野,他的身体也在撞击中轰隆隆的砸下去。
骑兵从他的旁边杀过去,过得不久,穿着钢铁甲胄的人从血肉尸体之中爬起来,抽出了长刀。这战场的其它地方,铁骑仍如雨点般的落入。
申时二刻,在董志塬这战场的南面,秦绍谦率领三千余人,对西夏将领没藏已青率领的一万二千大军发动了进攻。作为久经沙场的西夏宿将,在接触的片刻间,没藏已青率领的军队做出了顽强的抵抗。
于此同时,从北面跃上董志塬的另一支黑旗队伍,正沿着古原往西南的方向插下去,似乎要划过大的弧线与南面的骑兵汇合。这一刻,整个战场,都已经大规模地动起来。
示警的烟火响得愈发频繁,传讯的斥候奋力抽打身下的战马,奔行在原野之上。夏末秋初,随着微风抚起,天色古澄,时间还在跨过“下午”的范畴,董志塬上,已经被一拨一拨紧张而肃杀的气氛笼罩。
作为西夏王李乾顺本阵的两万五千大军已经在原上停了下来,接踵而来的战报正在冲刷着李乾顺、阿沙敢不等人的脑海,甚至于三观。
从申时开始,黑旗军的进攻动作,意味着这场战斗的彻底爆发。在这之前,十万大军的推进,对于屯兵董志塬边缘的这股敌人,在西夏上层来说始终有着两种可能的推测:其一,这支军队会逃跑;其二,这支军队的真实战力,并不会高到离谱。
而随着战报的不断传来,这样的心理预期,都在被迅速的冲刷剥落!
随着北面黄石坡嵬名疏的交战、溃败,跃上平原的那支以步兵为主的黑旗部队,还在不断的斜插前行。都罗尾率领五千步跋紧随其后,试图咬死他们的后路,而野利丰部的一万余人,也已经开始西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