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告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阑
庭院之中,雨丝滴落,书房里,炭炉里火在烧,壶里的水已经滚了。
身着单衣的李频从房间里头出来,在茶桌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二人坐下后,方才拿了块茶饼出来敲,然后扔进碎茶的碾子。
他开口询问,姐弟两人坐在那儿,岳云看了看姐姐,一时间倒没有回答,李频碾了会儿茶,待到将碎茶倒进杯子,这才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怎么?哑巴了?不说话。”
他过去受岳飞所请,曾经指点过姐弟俩的功课,说起来便是老师了,在外头无法无天的岳云有些拘谨站了起来:“姐姐说,老师您能言善辩,要来说情,我们招架不住,难免被……被忽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老师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岳云这番话由高到底,说到最后一句,几近咕哝,一旁的银瓶见他直接卖了自己,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这边的李频则是听得眉头紧蹙,将放在茶碗里刷茶沫的茶先一扔,珰的扔在了那里。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说情,什么能言善辩,谁跟你们说我要来说情了。”恨铁不成钢,“两个小年轻,八字没一撇就忙着把所有人往外推,成得了什么大事。”
他瞪了两人一眼,银瓶在一旁也咕哝起来:“但先生此时叫我们来,自然就是为了候官县告状的事,您方才也说了……”阑
“当然是为了告状的事情,所以不是问你们结果怎么样了吗?”
“这还不是明知故问……”
“那聊天不得有个话头吗!横竖不是生人,非得问你们吃了没啊?”李频拿起茶先在碗上又连着敲了几下,“坐下,都自己弄,不稀得招待你们——生气了!”
此时的茶道有碾茶、调膏、点茶等数个工序,相对于后世颇为麻烦,姐弟俩相互看了一眼,只好又坐下了,李频气了一阵,吐了口气:“还来说情,真当自己了不起了……钟二贵的事情,本就是冤桉,连陛下都心知肚明,你们去喊冤,份所应当,这件事情你们应该是写信问过岳帅,他那边不是给过回应吗?挡你们了?”
岳云道:“父亲说:可。”
“就是嘛。”李频道,“治大国时,每天多少事情此起彼伏,两个人喊个冤怎么了?别说现在是正正当当的事情,就算你们两个真的心怀鬼胎要搞事,上头也不至于非得用什么阴招。而且你们自己不也明白,钟二贵是被冤枉的,但现在是怎么被冤枉,谁冤枉的他,没有证据,还查不清楚,上头一时间也不可能给你们多大的交代,但那又怎么样?你们两个还想造反啊,让你们爹过来把你们抓回去抽死你们!”
“老师,我们不重要……”岳云道,“可钟二贵,他真的是个好人,他真的……是太冤了啊。”阑
他并未被李频的话语所动,核心仍旧在钟二贵这边,听他说起这个,李频沉默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知道。”
李频顿了顿,如此过了一阵:“这件事情,不光我知道,陛下也知道,银瓶不是还进宫去骂了他吗?陛下的性情,对于这种事情也很憋屈,但如今不就是着了人家的道吗?没找到人,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就找自己人发个气?最好把自己也气死,就舒服了?”
“去年至今,武备学堂那边的问题很大。”一旁银瓶板着脸开口说道,“有些秀才,学着喊了几天的口号,就到军中指指点点,作威作福,下头是很不高兴的,他们若有能力也就罢了,可能力也没有,这次在候官县,若不是县令和那掌军法的话里话外都说什么为大局计,看见什么民怨沸腾,吓得不得了,钟二贵也不至于被他们逼死,此事我在现场,我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件事,你说得对。”李频点了点头,“候官县这个县令,迟早得调了,掌军法的那位也是。不过,现在还没有把桉子翻过来,有些处置,暂时就还没有下,毕竟县令目前还管着救灾善后。”
“可若是这样,处理两个人,就行了吗?”银瓶瞪着他。
“当然不止,这件事一发生,上头就开了很多会,现在做了许多措施,许多应对正在进行。这些事情,你们打听一下就知道的,你们打听过吗?”
李频的目光也扫过了两人。银瓶微微的愣了愣。阑
这边李频专注地泡好了自己的茶:“你们喊冤的这件公事,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重要,还得谁谁谁出来说情,让你们就别干了、别添麻烦。我和陛下、长公主他们私下里碰头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觉得还挺好的,年轻人嘛,为了公正和义愤,不那么顾全大局,也是一件好事,必得有这种心气,将来能变成个好人,至于朝廷,若是连你们的喊冤都经不起的朝廷,那还谈什么治国,好人的喊冤都受不住,何况坏人的喊冤。”
李频端起碗,嗅了嗅茶香。
“那老师叫我们来……”岳云蹙眉。
“就是……有那么一个传闻……”李频道,“我与陛下等人聊天时说起,你们这个年纪啊,又会内家功的武艺人,心思太乱,说是练功时,会什么走火入魔,轻则伤筋动骨,重则残废,所以稍微就有点担心,你们两个小年轻,要是钻了牛角尖,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对得起岳帅。嗯,所以就是这么一点私人的事情,把你们叫过来,看一看。”
“……”
“……”
李频看着他们:“……没这回事?”阑
岳云摇了摇头,随后双手握起拳头:“老师,愤怒能让我更加强大!”
银瓶张了张嘴,想了想:“先生……说的是西南传来的武侠吧……”
“嗯……该死的宁立恒。”李频喝了口茶,随后道,“书是长公主看的,她也是关心你们……”
话题的走向有些意外,产生了误会,房间里因此安静了一阵。银瓶的手指绞在一块儿,过了一阵方才开口。
“先生,那这件事情……上头到底怎么应对啊?”
“感兴趣了?”
“老师就别卖关子了……”阑
“……”李频看着两人,摇了摇头,“其实呢……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家碰头,都提了不少的想法。当日在候官县的应对确实过于仓促,发现自己着了道后,对于幕后之人,并未反过来抓住,铁大人再去查证时,许多蛛丝马迹已经没有了……如何消除这次的影响,为钟二贵平反,大家都提出了几个权宜之计,譬如人家栽赃嘛,我们也找一家栽回去,再在新闻纸上大肆宣传,甚至于……候官县当日参与了闹事之人,找几个出来,哪怕屈打成招,反正也不无辜,总之先安军心,但大家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对于这些想法的否定,最有力的说法,来自于左文怀等人。”李频道,“当时他就说,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得这句,银瓶神色动容,便要说话。李频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现在对他有些意见,但不要忙着反驳……”
“可武备学堂本身就是他在管……”
“说了不要忙着反驳,咋咋呼呼的……”李频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大部分的人,甚至包括我,跟你们一样,憋屈、愤满,想到钟二贵,其实我们还会想得更多一点,会想到当年在汴梁城的秦相……这第一反应,是想要搞点什么阴谋诡计,向对方打回去,即便一时间打不到,也要先做几场戏,把军心给稳住。但是左文怀这边,首先是请了三十军棍,说是处罚不能没有,但是在打军棍之后,他把话说得很清楚。”
“之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敌人很狡猾,另外一方面,暴露出来我们自己的问题,我们的能力不够,应变不行……在过去半年、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搞武备学堂,尊王攘夷,收进去的,半是军人半是秀才,我们交给了他们一些想法,提升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所以在候官县,军法官和县令自认为是在为大局着想,急着进行处理,他们的步调大乱,是因为我们给了他们这种迫切想要做事、想要平事的心思。”
“我们当然希望所有人做事,可以面面俱到,可以从一开始就有能用的人……”李频喝了口茶,“可是啊,现在不就是这样的人才不够吗?恰如一个孩童,他慢慢成长,总是会出错、总是会摔跤,摔到地上,流了血结了痂,汲取了教训,他才能成长起来。西南的人做事,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能面面俱到,宁毅先是培养了竹记、培养了密侦司,然后慢慢扩大到青木寨、小苍河,经过十多年的发展,才又了许多可用的人才……”阑
“至于我们,整体做起来才只是一年的时间,我们既然首先把主观能动性的思想当成最主要的问题,那在其它的方面,就肯定是会出错的。而每一次的出错,都应当将之当成练兵的机会,首先要有处罚,然后要找到所有人,面对问题分析问题,要让他们聚在一起,排练下一次出同样问题的时候,大家应该如何解决。如此一来,下次再有人用同样的方法闹事,或者闹出类似的事态,我们便都能从容应对……但若是让上层出手,用了阴谋,表面上看起来生效快,但实际上下一次遇事,还是慌慌忙忙,人就无论如何都长不大。”
“你们看看外头这雨。”李频举起茶杯朝雨幕里示意了一下,“福建多山,多数地方,山路也是蜿蜒难行,一旦到了雨季、风季,便有山体滑坡堵塞道路,冬日里也是一样,有的地方大雪封山,出了这样那样的意外灾祸,官衙军队都顾不过来,于是这里的人能怎么办?自然只能在山间抱团、求助于宗族力量以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