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眼千翎’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了……跑得还是如此之快。”
巳时已经过半,落下的阳光倒是并不十分强烈,九仙山下,荷云潭附近的道路旁,铁天鹰望向小茶棚里的灰袍人,面上有着些许的恍然,甚至于流露出一丝惊喜。
由于是事先的布局,简陋的茶棚里没见到铺主,灰袍人拉下了欲盖弥彰的面罩,露出黑白参差的胡须,与看着并不算老的脸。
“金眼千翎”,绿林间给的这个名号,一是说他察觉敏锐、目光如炬;二则说他手段多变、智计百出;三则夸他轻功高强。他在当年的几个捕头中比铁天鹰年纪小些,但如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老了,跑得也是艰难。”他道。
“我就知道,这次来的有自己人。”铁天鹰缓缓地走过去,笑,“怀疑过你……樊兄弟今日东家是谁?”
“食人钱财,替人解忧,不问了吧。”樊重提起桌上茶壶,在两边倒了茶。
铁天鹰在桌前坐下,开口道:“那樊兄弟,来我们这边吧,如今是好时候,圣天子当朝……”
樊重摆了摆手。
“铁兄可猜到我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大概知道。”
“但你还是过来了。”
“袖中有烟火箭令,只要发出,城内官兵、捕头转瞬即至。你这周围布置,我看了,瞬息之间要不了命,倒是被我盯上,伱要遁入九仙山,也不容易,冒一冒险吧。”铁天鹰笑着,侃侃而谈,随后顿了顿,“再者,年岁大了,这些年来,世道不行,见到昔日同僚,颇不容易,老夫也想,叙旧几句。”
樊重点点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记得,铁大哥当年用剑。”
“我年轻时练刀。”铁天鹰道,“后来成了六扇门总捕,自觉身份尊贵,开始用剑。那把巨阙名贵,是把好剑,如今不讲究这些了……”
“呵呵。”樊重摇头笑,“当年你我都觉得,我辈武人到了刑部总捕,再要上去,便千难万难。那时候我不甘心,想要上进,与左家人悉心交好,谁知道,左继兰是银样镴枪头也就罢了,左厚文……没卵用,枉称大儒,左端佑一生气,他连个泡都没吐出来就完了……倒是你,想不到西北一行,让你抱住了李频的大腿,如今……倒成了我们当中最贵重的一位。”
“……今时不同往日。”铁天鹰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樊兄弟何不来我们这边做事,当年武人不受重用,如今并不一样,你过来,将来未尝不能公侯万代。”
“当年武朝何其强大,疆域广阔,子民亿万。如今你们在这东南的小地方跟一些乡绅打交道,都打不赢,也敢说公侯万代?”
“陛下励精图治,要清理积弊,重塑筋骨,因此才有一时的弱。而今是积累班底的时候,不论是投效还是入伙,如今能进来的人,将来建功立业,都与开国功臣无异。樊兄弟,退一步说,陛下不是没有选择,他是有得选,却选了最难的一途,你我刀口舔血、厮杀半生,岂能不知这便是世上最了不得的魄力?”铁天鹰道,“你我求功名求了半生,如今过来,正当其时啊。”
阳光垂落,茶棚旁边黄土路上,有牵着牛的行人走过,扭头看着茶棚里对木桌而坐的两人。樊重沉默了片刻。
“一年前,陈连义到过你这里,被你杀了头。”
“今时不同往日,说的是人能当个好人,官能做个好官,将来也能因此有一番好功业。陈连义打着我的名头收受银钱,还欺男霸女,我自然要杀他以儆效尤。樊兄当年胸怀大志,我记得与宗非晓并不一样。”
樊重笑了起来,他倒上茶,喝了一口,笑了好一阵。再开口时,话语稍显低沉。
“……当年……当年在西北,刺杀宁毅,你我最后一次见面,当时你护着李频南下,由此得了今日的功名,你可知我是怎么过的?”
“……”
“靖平之耻、到后来搜山检海,中原早就乱得不行了,我身怀武艺,又不在六扇门了,倒是过得无拘无束,颇为自在……铁兄,像宗非晓那样过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练了四十年武艺就为了当一个苦哈哈吗?不瞒你说,想清楚之后,这些年我倒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在江南,混得也不错……如今我开枝散叶,妻妾成群……只是到不了你们这边了,铁兄还要多说吗?”
“原来如此。”铁天鹰笑起来,“开口之前,我亦有准备,想到了。”
“那为何还要聒噪这么多?”
“说了,人到老年,有些时候,便想要跟人叙旧。”铁天鹰抬头看着他,“樊重,你我当年在六扇门,便不算是什么好朋友,如今更是称得上一句白首如新,你当我真的好奇你这些年的想法吗?不是的,而是你见过年轻时候的我,我就想跟你说一句,樊重你要知道,无论地位还是人格,今日的铁天鹰,都已经远胜你们许多……这是我心里的虚荣,今日,说给你们这些死人听。”
茶棚当中,樊重“哈哈”大笑起来。铁天鹰也笑。两人壮年开始便曾有过无数次的合作、搭档,见识了武朝三四十年间的风云翻覆,从刺杀刘大彪到永乐起义、从与摩尼教的对抗到各个大族间权谋暗战,再到后来宁毅的弑君与女真人四度南下带来的天地沦丧,到得这一刻,皆已白发,纵然立场已全然不同,笑声之中却终究有数十年的时光入画。
樊重挥手卷起桌面上的热茶,铁天鹰大袖一挥,将茶水、杯、壶挥向天空。樊重的身下,脚步似乎沉入了地里,双拳下沉,灰袍卷舞犹如海浪的波纹,一拳冲出,直击对面的铁天鹰,两人之间的桌子化为碎片,铺天盖地地飞舞,而铁天鹰已经站了起来。拔刀,怒斩。
空气中飞起的不仅仅是桌子的木板,挥出拳头的下一刻,樊重这边,一把铁扇子顺着拳势猛然冲出,另一只手还带动了桌边的小火炉,令漫天的炭火朝着铁天鹰这边飞来。他外号“金眼千翎”,正是心计百出、手段多变之辈,随着最初茶水的翻出,这一刻手边所有的物件都已朝铁天鹰怒涛般卷来,而铁天鹰的身形随着站起的动作而暴涨,如同巨人般增大,手中长刀划过天空,转眼间,连斩了简单的五刀,刀罡如海浪呼啸。
砰砰砰砰砰——
樊重手中的铁扇子展开过一瞬,飞旋在空中犹如巨伞,但随即收敛,在铁天鹰的刀光之下,那些朝他扑去的桌椅破碎、炭火爆飞,而樊重挥舞铁扇身形连退,停下来时,纵然手持铁扇渊渟岳峙,但仍旧能够看出他这一刻眼中的惊骇。
铁天鹰将烟火箭令扔了出去,飞向高空,他挥手间,身形像是在跨过一片烟尘爆散的轻尘,口中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些毫无长进的把戏。”
十余年过去,樊重自然并非毫无长进,他敢于来到福州、甚至以身为饵引对方出来,便是因此这十余年间他虽然开始享乐,但在武艺上向来刻苦、勤练不辍,如今在外界,也已经称得上是宗师身手——樊重自然明白这样的宗师名不副实,但作为往日里六扇门总捕这样的打手而言,人们一生能够达到的技艺顶峰,大概也就是这等层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