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人是光脚不怕穿鞋,便是王四郎有手段把这一家子弄出泺水去,难道王家也不在泺水呆了?王老爷气得倒在床上,朱氏等那万婆子走了才出来,差人去医馆请了大夫来。
王四郎脚跺着青砖,眼睛扫也不往梅姐儿那扫,秀娘左右无法,只好往屋里去,看见梅姐儿伏在床上哭,忍不得也说了一句重话:“早知道今日,又何必当初。”见她哭得抽抽噎噎,叹一声又上去抚她的背。
“万家是硬了心要这门亲,爹跟你哥哥也都没了法子,若再把你带去江州,往后一家子怎的在泺水立足?”还有一句秀娘不曾说,万家恐怕看中的不是梅姐儿这个人,是王四郎跟王老爷,一个哥哥是泺水富户,还有一个亲爹是县丞,这样的姑娘便是万家砸锅卖铁也娶不起的,如今上赶着一文不要的进了门,他们怎不赖上门来。
梅姐儿此时眼泪也流尽了,只晓得呆坐着,听见秀娘说话抬头看一看她,嘴巴嚅嚅动一动,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她也没甚好说了,一步错步步错,连着家人一齐吃这苦头。
王四郎甩手不管,王老爷病倒在床,梅姐儿的亲事,便是秀娘跟着料理,万家人连媒人都不肯请,可没个媒人怎么好作亲。
还有一样样的聘礼嫁妆,都要秀娘一人支撑,她也不瞒着梅姐儿,每日里都叫杏叶把她带过来,当着她的面把事儿一件件盘下来。
秀娘越是说的多,梅姐儿越是垂了头,一声言语都不发,这一日回到屋里呆坐在镜前,镜里容颜又瘦又黄,一脸憔悴,抚了肚皮想哭也哭不出来,眼皮儿一阖便全是秀娘劝她的话,在耳朵边绕了又绕,梅姐儿晓得自己行差踏错,可命已如此,她哪里还挣得脱。
眼睛一扫正落在挂在床前的罗带上,她的腰身粗了起来,这罗带是秀娘买来,叫她缠在腹上也好遮掩一番,等到出了门子,生下这孩子来,也只说是早产,给钱与稳婆叫她瞒了口风。
她不过行错了一步路,贪那人待她甜心蜜意,怎的眼儿一瞬就变成了这番模样,梅姐儿摇摇站起来,往床边走去,手里摸着那凉浸浸的罗带,眼儿往房顶上一扫。
如今这般,倒不如死了,死了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也不须让家里人跟着她一同忍羞,叫人欺上门来。
她越想越觉得是前世命里欠的债,再叹自家命苦也是覆水难收,搬了凳子立上去,把罗带往前一抛,绕过房梁打了个死结,撑开来把脖子往里放,两条腿儿一蹬,整个人挂在屋上,带子渐渐收紧,梅姐儿先还两只手扒住罗带,脚下失了重,乱蹬乱踢。
夜深人静的,凳子往下一倒正砸在绣架子上,两个一齐倒了,声儿震起了朱氏,她披衣起身推开梅姐儿的屋子,见个人吊在房上“啊”的一声惊叫,把王老爷嚷醒了,几个人合抱着,抱梅姐儿放下来。
她身子未凉,胸口还有一口热气,赶紧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茶,梅姐儿“哇”的一口连汤带水把一碗姜茶全吐了出来,人却是悠悠醒转来了。王老爷怒其不争,一巴掌扇在她脸上:“现在知道寻死,早干什么去了!”
没有秀娘在,也没个人拦住他,梅姐儿欲生不得,求死又不能,拿头去撞了床板,王老爷恨的无法,把桌板一拍:“你既肯寻死,倒不如我拼了这脸面不要,你便咬定了,是那万家的强了你,要他一家子好看!”
刘知县去岁就调了任,新来的知县是个官油子,同王老爷两个上下和睦,一个提携着一个发财,一个帮着另一个办事,这口气再咽不下,拿捏一个背景全的卖油人有甚个难,若是不惧万家一门子出去混说,便是治死他,还能有个甚的说头。
梅姐儿一听怔住了,抬了头满面泪痕,王老爷长叹一口气:“待事了了,便叫你哥哥把你带到外省去,或是去寻你大姐姐,嫁在外头,重新作人。”
朱氏一听咬紧了唇儿,她私心里自然是梅姐儿就这样嫁了最好,两家一齐把事捂住,梅姐儿一嫁,桃姐儿便好说亲,如今王老爷是全为了梅姐儿想,一点都没顾及到桃姐儿。
这事吵吵出来,王家便成了笑话,若梅姐儿拒奸陨命,还能算得贞洁,说不得那县里还要给一块牌坊,可她这一番却是大着肚子才想到寻死,跟那洁妇哪里能比,外头人知道了,且还要说王家的门关的不严,是个猪狗就能往里头钻来,与桃姐儿总有防碍。
朱氏正头疼,梅姐儿又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王老爷看着她不成器的样子,跺着发麻的脚:“你若不肯,便也不必寻死,嫁过去便罢了。”
梅姐儿心头犹豫,她原来不过贪万卖油的同她两个是情投意合,如今不意那万婆子竟这样轻贱她,拿她只当个下流妓子对待,若嫁了过去,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桂娘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前边吃了七八年的苦楚,母女两个到如今才好过一些,纪二郎把这两个关在家里时,她是亲眼见过的。
一想到就叫梅姐儿心寒,她咬住唇,目光定定的看着跳动的灯蕊,王老爷晓得她不是果决的人,道:“明儿,明儿一早,你想好了,咱们再来理论。”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不曾大亮,王家外面就传到万卖油的吆喝声。
梅姐儿头靠着床柱,昏沉沉想了一夜,一时不愤想着拼却名声不要,也不能叫旁人给欺负了,一时又自怜叫人骗了,抛却一片心换来山中狼。
颠倒来回想个不住,三魂六魄俱飞的远远儿的,眼仁儿也失了光彩,脸上一丝生气也无,屋子里还烧了炭盆,里头的炭烧尽了,只留下余灰,埋在灰堆里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她便盯着这火星子出神。
待听见那一句“卖油类……”,猛得一下吸进一口气,只觉得三魂回归六魄聚齐,那一声声从远到近,便似砸在她心坎上,泪珠儿似雨点儿往下落,满心满意的便只有“他也念着我”这个念头,把万婆子上门这点恶全都忍了下去。
王老爷在床上听见还不分明,撑起来听得明白,往后一倒“哎”了一声,闷闷咳嗽两声,拿手掩了脸,晓得这个女儿是再怎么也留不住了。
梅姐儿的婚事,因着有秀娘操持,急忙忙的在这一个月里办妥了,外头晓得王家竟做了这样一桩亲,背里地不住有人嚼舌头,可嚼归嚼,到底没有实据,只吹了一阵邪风,等过了帖子合了八字儿,再有歪风也吹不下去了,人家再怎的,也是明媒正娶。
秀娘忙得连裙带子都松了些,朱氏躲病,王四郎这一口闷气在胸中,甩了手万事不管,连王老爷也恨不得瞧不见这个女儿,秀娘见着梅姐儿越是近着婚期越是脸上有光,瞧着倒不像个有身子的人,原来那点子可惜她的心思也全都抛却了。
她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兰娘又忙着绸坊的生意,只好把潘氏请了来帮忙,潘氏手上忙活,嘴里还要骂:“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好好的大姑娘家家,不说百家来求,可着泺水镇还有她挑不着的人儿?吃着热屎,还当他是个香甜的。真是白瞎了一付好相貌,绣花枕头肚子里塞的都是空心草!”
秀娘除了跟潘氏叹一叹还真没地方说,她点完了红布妆奁,拿起茶碗一气儿喝尽一碗梅卤子茶:“哪还有别的话好说,连媒人钱都不肯出,往后梅姐儿这日子还不知怎生过呢。”
潘氏说完了痛快话也为她一叹:“还甚个媒人钱,连媒人茶都无一杯,我那个老姐妹,若不是瞧着我的脸,狠不能啐上万家门。”别家不熟的也不好央了去,就怕出些差错,还是请了潘氏相熟的媒人去的,进门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嘴皮子都说干了,一个婆婆一个儿媳,竟没一个想起来上杯茶的。
这样的家门踏进去,也不知要脱掉几层皮,秀娘到底不忍心,可事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梅姐儿一头热的想嫁,难不成真个叫她去死,闹了一回上吊,王老爷夜里再不敢叫女儿一个人睡,把宝妞的养娘派到梅姐儿屋里,跟她一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