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不出哪个更辛苦些,秀娘捧了大肚,身上只穿着一件青莹莹的薄纱衫子,坐在水边的廊沿下头,借着风吹水面送来的凉意消夏。
一过了头三月,这肚皮就似吹了气的鼓胀起来,身子越沉,越是怕热,坐在凉亭里开了八面窗,身边还指了两个丫头轮番打扇子,却还是热得不住淌汗,自家手里捏了一把绸扇子,不住扇风。
扇了会儿还是觉得热,把绸扇一扔:“花木瓜,空好看,赶紧把那蒲扇与我拿来。”沉香赶紧应一声是,急急往屋子里去取扇子。
自秀娘怀了身子,性子也改了大半儿,不知比过去急性多少,前头刚说的话,后一步没料理完,她就皱眉上火,这才刚进了六月头,便已然穿起了薄纱衫子来。
就连吃口也都一道改了,人说是酸儿辣女,她却不定爱吃个甚,前一向直叫灶下拿鸡丁肉酱熬辣油出来给她拌面吃,这一段又是瞧见酸的就走不动路,恨不能拿陈醋汤汁子来淘饭。
杏娘见她热得不行道:“太太,要不,再差人买一块冰进来吧。”不是大家哪里藏得有冰,王家置这个宅子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有个藏冰的地方,如今秀娘热得在哪儿都呆不住,算盘便到外头去买了冰来,一日倒要跑个四五回。
秀娘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的,眉头拧在一处:“赶紧的,差了人去买。”如今也不去计较这时候冰价多贵了,只盼着身上好过些个,一摸鬓角又叫汗浸湿了,拿绢子胡乱一抹扔到桌上。
一抬头看见葡萄架子上挂着的那一串儿青籽儿,嘴里直泛酸水:“杏叶,把那葡萄掐点儿来,我馋得慌呢。”秀娘指着葡萄架,这才六月头,葡萄刚挂果,一个个还没小手指大,瞧着那青薄薄的皮子就晓得这果子酸得倒牙,可秀娘偏偏馋了这个,葡萄架子搭起来是为着好看的,也借一点子绿意,统共结了这点果子,全进了秀娘肚里。
原还说怀的这个孩子似蓉姐儿,半点也不要当娘的忧心,哪知道过了头三个月瞧什么都香,闻什么都想吃的日子,竟是一口都咽不下去了,喉咙口似堵了块石头似的,连饭粒儿都要数着吃,前三个月养出来的肉,一点点消下去,倒比原来还要瘦些了。
秀娘这付模样哪里还理得家事,全叫玉娘代管着,可她无事做心头还生着三丈无名火,走两步身上全叫汗水湿透了,自家也晓得这回不对,夜里也跟丈夫诉苦:“怎的这回的怀相这样不好,若还似过去这般,又哪里买得来冰盆。”
若还似过去,这胎可不把她愁死,甚都吃不下去,变着法的想那古怪吃食,带回来要卖的胡椒,快给她吃空了,前三月易饿,一饿就要吃辣的,恨不得喝的水里头都搁两勺子胡椒面,别个甚都不馋,只想吃面食,一勺勺的加胡椒,辣得舌头发麻才觉得好滋好味。
后三个月又只想着要吃酸笋,这在江州却易得,靠着泺水的南山竹林春季里生的满山都是,专有人去山上整根的挖出来,担到镇上来卖。
可这时节却又不对,若早两个月鲜笋遍地都是,如今却要一家一家去饶,连陈阿婆腌的酸笋都叫潘氏要了来,整整两瓯儿,全给秀娘一个人吃了。
王四郎翘了腿歪在床上摸她的肚皮:“可见得我儿子是个聪明的,早不来晚不来,偏等他老子发达了才来,一坐胎便是来受用的,命里头带福气!”
“怕不是个小魔星,这样会折腾他娘。”秀娘挺着肚子,王四郎给她后头再加个枕头,拿手给她揉两下腰:“就是魔星怎的了,我还是混世魔王呢。”
秀娘脾气一日比日差,瞪了丈夫一眼:“这一胎若不是个儿子,这性子的姑娘可怎么嫁得出去。”王四郎见她眉毛都绞在一处了,赶紧拍她的背:“等生完这个,咱们歇歇再生。”
这话倒不是作伪,他亲娘就是生孩子生的伤了身子,秀娘这胎又怀的不易,蓉姐儿那时候万事愁,也没吃甚个好物,春日里捞得的猫儿鱼炖汤,从怀上就一直喝到生养,半点没叫王四郎费心思,可这回肚子里这个,似也知道自己金贵着,变着法儿的折腾爹娘。
秀娘怀了身子,王四郎也还要去跑船,如今已是六月,早就晚了出船的时机,他一直等到这胎落得稳了才出去:“我也不远了去,只去金陵先探探路,不比九江远,左右等你生产前定能回来的,你爹娘俱在,没甚个好怕。”
不仅沈老爹潘氏来了,就连丽娘也来江州看望妹妹,还特特把儿子也带来了,一路教他说好话,一进门先指了秀娘的肚皮:“姨姨肚里是什么?”
俊哥儿听了一路,眼睛都不眨:“弟弟!”
喜得王四郎摸了个金锭子出来给俊哥儿,丽娘一面笑一面把备好的八样礼盒交到丫头手上:“小孩儿嘴里一口气,这回定是个哥儿。”
有母亲姐姐陪伴,秀娘这才点了头,她心里还是有些慌,可王四郎的茶路刚打开,为着生孩子断一年,再续起来可就难了。
潘氏沈老爹两个自此便在王家长住,潘氏到秀娘面前东家长西家短的,嘴巴一刻都不得闲,秀娘的日子倒比过去过得快了,便是蓉姐儿也高兴,沈老爹来了,就有人带她出街去了。
她还每日里去李家上学,李家这个女私塾办的不比那官子女读的女学,只学着些规矩便罢了,不似那些个琴棋书画样样要精,只教她们辨个好坏,不叫人笑话村气便成。
一本女论语要学好几年,初时是会写会背,过得半年蓉姐儿全记在心里,单拎出一句便能承上接下了,曹先生再从头开始教,这回却是要在言语行动中带出来,不是光动嘴皮了事。
蓉姐儿一日比一日大,上半年还在乡下疯跑玩耍,下半年忽的开始抽条,小衣小裙俱都不能穿了,秀娘这才拘了她,不许她高声大气的说话,自家动不得针,让玉娘教她针线女红,还叫她学着平五的模样走动说话,也不许她再出门子,怕她把脚跑大了。
蓉姐儿这才尝到“语不掀唇,行不动裙”是个甚样滋味,家里的阿婆姨母都围了娘亲转,天天一张口便不离秀娘肚里的娃儿,只有沈老爹,十日里头肯带她出去一回。
秀娘正热得扇风,见女儿从外头回来,晓得爹又带她出去玩,把脸一板,蓉姐儿规规矩矩行了礼,正要偷溜回去,秀娘开口道:“给你做了新衣,怎的还穿着这件。”
大富之家的女娘哪里能够抛头露面,倒是贫家小户没这么些个计较,帮着亲爹爷爷打一角酒,往书肆勾栏门前略听一段书儿,只不跟人妖娇调调的失了规矩,也没人出来指谪。
蓉姐儿出门都要换了葛布衣裳,她不满十岁,梳了双丫头,褪去金银首饰只戴个绒花红绳,搀了沈老爹慢慢行去,一点也不惹人眼,这两个也不往银楼铺子上走,只在临河街巷,看看街市,吃吃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