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清早,司马烨就钻进了义城侯的行邸。
庾世道不常入都,所以也没有好生打理过自己的行邸,如今深秋将尽,院中的树木一片凋敝,景致实在欠佳。司马烨只能无聊地站在一丛泛黄的花叶边扯那将掉未掉的枯叶子玩儿了。
就快要把所有叶子都扯光的时候,庾世道大步从廊下走了过来,身上竟是一身戎装。
司马烨一见他这阵仗便笑了:“怎么,义城侯这是打算领军去不成?”
庾世道冷哼:“王谢欺人太甚,本侯可不能让他们一直这么嚣张下去。”
司马烨一不小心将手下的花枝都给折断了,目送他出了门,手心里竟冒出了汗来。
他这是要铤而走险了?
庾世道一走,眼前便没了其他人。司马烨平常与庾世道往来频繁,一般都撇开下人说话,今日来了,下人们自然也不多管他。
他左右看了看,独自去了后院,转了几圈,推门进了庾世道的书房。
一切都很顺利,出来时头顶秋阳被浓云遮了,天气有些阴沉。他拢着手往后门走,忽然看见庾世道立在廊下指挥下人,身上穿的却不是先前出门时的胡服,而是一袭绛色的宽衫,手里握着书卷,披头散发,看着好像是刚起身的。
司马烨揉了揉眼睛,不该啊,不是刚刚见他出了门么?怎么这么快又改头换面在眼前出现了?
总不可能有两个庾世道吧!
吴郡这几日的天气却是出奇的好,每日都是晴空万里,白檀便一直想出去逛一逛。
房里设下的屏障依然稳稳地摆着,司马瑨这么多天没能进房,每日经过房门口都会投来幽怨的一瞥。
白檀只会回他一抹笑。
司马瑨在外是凶神恶煞,可在她面前还不是无可奈何?
今早起身,外面的天又是碧蓝如洗。
白檀兴致不错,收拾了一下出门,准备去城中逛一圈,刚到院门口,却见周怀良一脸惊慌地跑了进来,额头上甚至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有些意外,周怀良一直都是很有风度的,连周止都受了他的影响,举手投足规规矩矩。
“周郡守这是怎么了?”
周怀良急急道:“女郎见谅,在下急着去见殿下。”说着便匆匆往后院去了。
白檀跟去后院,看见司马瑨从书房里出来,身姿笔挺立在书房门口,深黛的胡服衣摆掩在廊下一排盛放的秋菊里,他的脸明明浸在阳光里,却冷冷的透着一股寒意。
周怀良就在门口与他说话,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告辞离开。
白檀猜想是都中的事,大约情形变坏了,否则周怀良不会这般慌张。
郗清正好从廊下过来,甩着两只宽袖乐滋滋的:“哟,檀啊,舍得出房门啦?”
白檀收回视线:“是啊,我准备去走一走当年逃难的路啊,你要一起吗?”
郗清顿时就有些不乐意了,咕哝了一句转头走了。
他前脚刚走,司马瑨后脚从书房那边走过来了:“我随你去。”
白檀以为他也不会乐意重温噩梦的,没想到他竟然会愿意去,真是意外。
说实话,郗清来了后,白檀也没怎么与他单独相处过,此时能一起出个门也不错。
吴郡的集市自然比不上建康繁华,但百姓们很活泼,不像都城见惯了权贵们的平民们,总是有几分束手束脚。
白檀走入集市后只见到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面从眼前铺排开去,不见尽头。那些店面中间还夹杂了数不清的小摊点,卖炭的、卖柴的,玩杂耍的,甚至走鸡斗狗的都有。
她身上穿了件雪青色的深衣,向来不爱梳繁复的发髻,也不会梳那些繁复的发髻,所以如往常般用根发带束了发便完事,此时走在路上便与寻常女子大不一样。
司马瑨穿的是胡服,深沉的黛色,如今在吴郡待着,也闲散下来了,连束发都懒得束,就这么披散着长发出来了。
士族风流,讲究的是个随意洒脱,二人这般行走在街巷之间,百姓们看了也只觉得艳羡,半分不觉得仪表不佳。
白檀生来是一副叫人觉得端丽亲和的容貌,一路带着笑,可她身边的司马瑨却只会冷着脸,偏偏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还被沿途的女子围了个水泄不通,用吴语低声地交头接耳,时不时掩面轻笑。
你们这些只看脸的人啊!
白檀多少有些不快,刚要往生僻的小巷走,两三个小孩子追逐打闹到了跟前,险些撞着她,司马瑨及时拉了她一把,那几个孩子一见到他寒气森森的脸就吓得跑了。
司马瑨拉了她之后便趁势将她带到了身边,一只手揽了她手臂,最后干脆滑到她手边牵住了她。
周围立即一片失望的唏嘘——
“啊,原来他们是夫妻啊。”
“唉,这般人物,可惜成婚了……”
白檀默默翻了个白眼。
司马瑨带着她走了一段路,忽然指了一下路边。
白檀循着方向看过去,那是个巷子口,“咦”了一声,拉着他走过去,左右看看,兴高采烈:“是这里啊,你竟还记得,是我们当初一起躲避追兵的那个地方吧?我记得当时有柴堆堆在这里呢。”
司马瑨冷脸:“我如何不记得?不记得的是你吧?”
白檀“切”了一声。
夕阳转过屋檐,扫了一小片进来,这巷子尾端被堵了,黑乎乎的,与当初大同小异。
谁能想到多年后在此避难过的二人还能回到这地方来,而且还是携着手的……
白檀看了看司马瑨,以前只想着自己来吴郡,从没想过会和他一起来,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人生真是妙不可言。
司马瑨拉着她走出巷子,旁边是一间卖字画笔墨的店铺,白檀偏爱这地方,立即就钻了进去。
店里的伙计见她装束随意却自有风骨,刚要招呼一声“女郎”,一眼见到她身后跟进来的司马瑨,立即又改了口:“夫人想要些什么?”
白檀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称呼,顿时涨红了脸,支吾了一声道:“啊,随便看看。”
那伙计见状也就不招呼她了,跟司马瑨攀谈了几句,反正看着也像是他会付钱的样子嘛。
司马瑨瞄一眼白檀:“不用招呼我,招呼我夫人就是了。”
白檀转头瞪他,放下手里的砚台:“不买了。”
伙计还以为是自己惹怒了她,连忙挽留:“夫人慢走,小店里有文才白檀的墨宝呢,您不看看?”
“啊?” 白檀收回了脚,她的墨宝?有趣。
伙计见她来了兴趣,赶紧献宝一般从后面取出幅卷轴来,放在柜面上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里面是幅山水画,旁边题着字。
画不错,字也不难看,但真的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白檀挑眉:“这真是文才白檀所作?”
伙计一拍大腿,“那是啊,这字画可是大有来头啊。”他左右看看,拢手在唇边神神秘秘地道:“夫人听说过那个被贬为庶人的凌都王吧?别看他凶神恶煞,却是文才白檀的学生呢。这画就是凌都王被贬之前作的,字是他恩师白檀题的,仅此一幅,实为珍贵啊。”
“……”白檀默默看向身边的司马瑨。
司马瑨也在看着她。
我俩干过这么风雅的事儿?
记忆里好像没有过。
眼神交流完毕,白檀清清嗓子,对伙计道:“挺好的,留着卖给别人吧。”
司马瑨却伸出了手去:“不错,我要了。”
伙计刚愁闷起来的脸色瞬间晴朗:“哎哟这位郎君好眼力,我这儿还有能让人文思泉涌的毛笔,您要不要看看?”
“能让人文思泉涌到解出回环诗吗?”
“哈?”
“没有就不要了。”司马瑨卷了那幅画出门。
白檀光是站在门口听着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他还挺来劲啊!
出了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白檀拉着司马瑨立在道旁观望,那是一队守城士兵,手里拿着一卷告示,边跨马过街边高声道:“义城侯庾世道乃当年率领叛军渡江的主将,多年来仗势妄为,排除异己,如今又谋害亲王、勾结秦国,构陷凌都王,危及大晋安危,吴郡全郡上下绝不姑息此等逆贼当道……”
几句话喊完,这些人又打马去别处继续重复。
白檀目瞪口呆:“这是在做什么?”
司马瑨道:“造势。吴郡是当初庇护了世家大族的地方,叛军当年对这里攻击多猛烈你也知道,叫这里的百姓得知主谋还在,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确实,只不过这样是不是有些太大张旗鼓了?”
“都中来了消息,庾世道不满被查,已经从豫州暗中调了兵马,准备合围都城了。”
白檀大惊:“他这是准备逼迫陛下和王谢大族不成?”
“应当是吧。如今我被废,都城兵马在祁峰和顾呈手中却没有兵符能调动,谢太尉虽然统领军政,但他手中的兵马多年疏于操练,要从远处调兵又怕是来不及。庾世道思虑周全,此时调兵围住都城的话,的确可以起到威慑之效。”
白檀这才明白为何之前周怀良那般慌张了。
司马瑨好心陪她出来闲逛,可想必心里并不轻松。她忽然来了万般豪气,拖住司马瑨手臂:“走走,回去,我现在很振奋呐!”
司马瑨挑眉,将那幅画携在手臂里,任由她将自己拉了回去。
一回到宅院白檀便钻进了房里,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司马瑨抱着那幅赝品的画倚在门口看着,白檀的眼睛未离开过纸张,片刻后伸臂端茶饮了一口,仿佛吟诗作赋时立于山头时随手豪饮了一口酒般,满面红光,搁下茶盏复又埋首,蘸墨挥毫,洋洋洒洒不见停顿。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终于写完,将笔在笔架上重重一按,哈哈笑了两声:“畅快!我已经许多年不曾用文字这般骂一个人了!”
“你写了什么?”
白檀将那纸一卷,走到门口递给他。
司马瑨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竟然是讨伐庾世道的檄文。
白檀文采斐然,遣词造句无一不捏在人痛处,将庾世道的罪行细数之后又引申至家国大义,节节拔高,行云流水一般,通篇看下来只叫人觉得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