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的言语没有招致他母亲的无视,皇太后点了点头,脸色渐渐回暖。元诩显然因此兴致盎然,又问道:
“国师,于阗王可名为‘舍都罗'?朕曾于贡名帖上见其名。闻于阗,乃佛法兴之地,中国沙门西行求法,余至此地去。”
“陛下****!”
宋云微笑点头。看来少年天子并非庸碌无识,不过碍于太后气盛。
“中国沙门去于阗求法者有二,一则,其国丰乐殷盛,人民温恭奉法,盖奉小乘为正典。甘露中,尝有曹魏朱士行在此得《放光般若》。后僧众多学大乘,伽蓝千乘、僧侣万人,以法乐相娱,实为佛土;东晋支法领、北凉昙无谶、河西沮渠京声皆于此得道,本方之僧亦有成名者;一则,葱岭为第一险,实难逾越!此岭冬夏积雪,自此以西,山路欹侧,长坂千里,悬崖万仞,极天之阻,实在于斯。与其比之,太行、孟门不足为险,函谷关、崤关、陇山如同平地……”到于阗国后,原本说好带领他们翻过葱岭的支摩伽突然改口,说自己从未走过葱岭,不熟路途,让他们另请向导。宋云等无奈,只好结清了费用,就此别过。支摩伽拎着鼓囊囊的钱袋,牵着两匹肥壮的鄯善官驼扬长而去。但他很快回过头来,宋云以为他似乎想起该为大半年的朝夕相处道别,但那双狼眼里依旧结着冰晶,脸上依旧是嘲弄的神情。
“哦,葱岭!”
他用带着高昌口音的粟特语高声叫着,一边懒洋洋的耸耸肩。
“信仰的追寻者们,无畏的前行吧,你们一定会在葱岭看到佛陀,因为它够高、够冷、够绝望!”
说完,支摩伽放肆大笑。两片刀子似的薄唇隐藏在浓密的黄须里,露出满口整齐如干羊骨一般的白牙。
“哦,支摩伽!”
一向机敏的石慧嘴不饶人,也以粟特语回敬:
“你的心也一定在葱岭上冻过,也够冷、够孤独、够绝望!”
谁知支摩伽不以为意,反而嬉皮笑脸的耸着肩膀:
“石慧,你嘛,我不讨厌呢,支摩伽我嘛,确实走过葱岭——”他在驼背上盘腿趺坐,双手合十,突然说起了流利的梵语,脸上依然一副令人生厌的不恭嘴脸,
“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伽,亲爱的大吉祥天女保佑——哈哈!支摩伽我活着回来了!”
“你,你们——”他用长满沙色汗毛的手指着宋云,又指向石慧和法力,恶毒地说:
“能活着取回修多罗,我支摩伽就带你们去找楼兰!楼兰!楼兰!沙海中的楼兰,死亡蜃景中的楼兰,大吉祥天女的楼兰……哈哈!”
“支摩伽,你业缘深重,烦恼无明,整日心心口口、意意念念都是大吉祥天女,可你既不敢走楼兰,又不敢往天竺,我奉劝你好好念诵毗奈耶,常怀慈悲心,身、口、意莫造恶业,莫犯突吉罗,不然今生今世无缘、来生来世也无缘见到你的大吉祥天女了!”
支摩伽腾然变色,手握在腰间的弯刀之上,一对狼眼几乎喷出火来,眼看要从驼背上跃下找石慧拼命。大约是见头戴高帽的于阗使匆匆走来,想起身处于阗王城的驿馆,宋云一行是国王的宾客,才按捺住凶暴。
“石慧!他日我支摩伽必去洛阳城喝刘家酒,只怕洛阳不见你!”
支摩伽狠狠地勒拽着座下囊驼的鼻栓,那牲畜的鼻子被勒破,不停地往下滴血,发出一阵呦呦的哀鸣。
“支摩伽,尽管来之!带着你的大吉祥天女,我与你喝他个胡天胡帝!支摩伽,你莫走——哈哈!”
虽然石慧语占上风,但支摩伽的恶言成真。八月天的波谜罗川,已是寒冰地狱。风像刀子、像利剑,掏心剖腹、毫不留情地朝他们拼刺砍杀。风吹来阴霾,阴霾夹带着暴雪,密密匝匝、铺天盖地,瞬间山川天地、来途去路,茫茫不见,前进无路,后退无门。队伍困于天地之间,唯有小心翼翼地挪步向前,稍不留神,就会被无明的深渊吞没。人随雪花静落,惊呼声只在一刹间,不待你伸手触碰,一切已重归渺茫……甚至无法流泪,生疼的泪水刚挤出眼眶,立刻冻结在面颊之上……篝火难以点燃,结冰的干粮硬的咯牙,好不容易吃进肚中,像吞了铁块,肚肠半天暖化不开,更冷到心都寒了。晚上宿营,人和牲畜挤在一处,依然冷到无法入睡。开始是冷,后来是僵硬、是疼痛,从手指、脚趾,到身上每个毛孔。最后,就只有麻木了。麻木的睡去,麻木的醒来,麻木前走,麻木到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存在,只有茫茫前路……五名沙门、四名随众的生命或在狭窄冰封的山道上止息,或坠入山崖而尸骨无存。法力是其中最年长者……法力曾说,因《涅槃经》中
“一阐提人亦可成佛、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之语,与孟子所言
“人皆可以为尧舜”有神来神往之意,毅然弃儒从佛,希望在菩提般若智慧之中,寻求到大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以生命为鉴,法力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一位真正的菩提萨埵……佛陀真的召唤了他,他的脸上带着往生的永恒微笑,尸身和灵魂永远凝固在半山的雪窟之中……如果沙漠因为某种象征意味不停地涌进记忆,那么葱岭,雪山,冰道,绝顶的死亡和往生……宋云只想彻底遗忘。一路所经历的艰难险途,不必一遍遍说起。能够活着来回,已如做梦一般。他应该知道坐在用冰镇莲花降温的大殿里的当权者喜欢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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