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渡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顺着冯斌和夏晓楠走过的路,一路走向钟鼓楼东侧的小门。
冬至前后,最是昼短夜长,这会俨然已经有入了夜的意思,介于月牙和半月之间的广寒玉蝉高挂在远处钟鼓楼的一角,沾染了一点昭昭的雾气,与瓦片上细细的雪光遥遥相对。
“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学习压力太大,跑出来过圣诞?”费渡紧了紧围巾,若有所思地说,“这理由你们也信?”
“说得过去,谁还没年轻过?小崽子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时候不一定非得要符合大人的逻辑。”骆闻舟不经意地挡在他上风处,同时仔细地端详起周遭。
白天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这会天一黑下来,整个钟鼓楼景区就成了一片硕大的迷宫,所有的路灯都长得一模一样,长长地列队成排,好似武侠小说里某种诡秘的*阵法。
附近除了地标性的钟鼓楼本身,所有小巷仿佛都是如出一辙,连仿古的老店铺挂门脸的位置都差不多,到处都是三岔路,偶尔能碰上一两个撞大运似的路标,还标得不明不白,人在其中,走着走着就不知串到了哪里。
他们俩都不是找不着北的路盲,尤其骆闻舟,做了好多年的一线刑警,对地理环境与人的面部特征有特殊的敏感性,可饶是这样,夜间穿梭在侧门的羊肠小路里,也觉得有点晕头转向。
“不对,回来,不是那边。”骆闻舟打开手电筒,对着稀有的路标研究了好一会,把转错方向的费渡叫了回来,“这俩崽子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到底是怎么半夜摸过来的?”
费渡突然冒出一句:“半夜去钟鼓楼,他们俩是为了看情人镜吧?”
骆闻舟原本站在路标旁边的小台阶上,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掉了下来,嘴里结巴了一句:“什、什么?”
“‘情人镜’是本市十大约会胜地之一,就在钟鼓楼景区,”费渡奇怪地说,“你没听说过吗?”
骆闻舟以己度人,以为自己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还想暗搓搓地以“实地考察案情”为幌子,把费渡拐来,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面前领张证,然而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费渡竟然不务正业到这种地步,没事整天研究约会胜地。
“我为什么要听这种破事?”骆闻舟没好气地说,“我看你的专业就是泡妞泡傻小子吧,一天到晚净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家到现在没倒闭,真是家底丰厚。”
费渡非常冤,因为这恰恰属于他为数不多的“正事”范畴——钟鼓楼这个主打情侣主题的旅游项目做得非常简单粗暴,效果却异乎寻常地好,一直是所有打算涉足相关领域的老板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课题之一,费渡不单知道钟鼓楼有个情人镜,连情人镜旁边照相小店的年营业额都耳熟能详。
他茫然了一瞬过后,很快敏锐地注意到骆闻舟话音里的气急败坏,费渡心里忽然轻轻一动,意识到了什么。
费渡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才憋住了没笑,假装自己不知道“调查”是个幌子。
骆闻舟则感觉自己办了一件再蠢也没有的事,打定了绝不能让费渡知道的主意,假装自己是个正经民警,“调查”并不是一条幌子。
两人各自扯住“幌子”的两边,分别用“无辜”和“正直”的眼神对视了一眼,又各怀鬼胎地移开视线。
费渡有理有据地说:“钟鼓楼景区的全价票也就是二三十块,既然这个冯斌家境不错,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会选泽晚上来,很可能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和那女孩的关系。”
骆闻舟煞有介事地一点头:“有道理,还有吗?”
费渡:“……”
游刃有余的费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假装没在约会”的约会,一时英俊潇洒地忘词了。
骆闻舟:“再往前走走看。你猜隐瞒的动机是什么?早恋一般也是瞒着老师家长,很少连一起出走的死党也瞒吧?”
费渡顺着他的话音说:“两种情况,要么是自己觉得跌份儿,要么是为了保护对方——冯斌花这么多心思带女孩去看情人镜,推测应该是后者。”
“嗯,那——”骆闻舟好似不经意地点头之后,突然话音一转,“你以前也不在乎违章停车那点罚款,整天在市局门口招摇过市,怎么最近开我的车到市局来,反而知道规矩,去找停车场了?你算前者还是后者?”
费渡一顿。
骆闻舟撩起眼皮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趁机表个白吗?我还等着听呢。”
“都不是,”费渡回过神来,暧昧地笑了,在骆闻舟腰上摸了一把,压低声音,“那不是公安局吗,我怕我‘无证驾驶’,被抓起来——警察叔叔,什么时候跟我去情人镜前领个证?”
骆闻舟:“……”
这王八蛋果然早发现了,在这装蒜呢!
费渡这棵洋葱大瓣蒜真是要多烦有多烦,一点也不招人疼,骆闻舟此时觉得他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没有一个细胞的可爱之处,什么花前月下都多余想着他,这种货色只配给拖回家扒光了扔床上。
掉光了叶子的古树枝杈间,能看见钟鼓楼上古朴的大钟,夜色澄澈。
两个假正经终于撕开了那张千疮百孔的“幌子”,把那桩凶手是谁一目了然的凶杀案丢到了一边。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策划过集体出走,不过理由比‘过洋节’像样一点——当时是肯德基还是个什么组织,办了一场中学生篮球赛,奖品是一批nba明星的签名篮球,正好有我喜欢的球星,我就纠集了一帮人,从一个同学当护士的表姐那骗来一打病假条,跟家里说是学校组织竞赛夏令营,跑到外地打了半个月的比赛。”
费渡:“……”
这熊得让人叹服的峥嵘岁月。
“果然拿到了奖,还糊弄我妈说是同学出国玩带回来的,”骆闻舟和他并肩走在幽静的小巷里,拉过他的手,觉得凉,就把尚带余温的栗子给他捂手,并且用余光时刻提防着他偷吃,“后来开家长会,老师跟我妈一通气,这事就穿帮了,我爸回家听说以后,把我臭揍了一顿。”
费渡总觉得像这种晚期问题儿童,不是简单的暴力能镇压得了的。
“我爸这人,看起来挺严肃,其实也很通情达理,”骆闻舟说,“等他从气头上过去,回过味来,于是跟我说,‘强扭的瓜不甜,不爱上学就拉倒吧,爱去不去’。”
骆闻舟那堪称鸡飞狗跳的家长里短故事,对费渡来说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每次听他偶然间提起只言片语,都觉得像邂逅了一颗幕后彩蛋,见骆闻舟说到这突然停下,费渡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骆闻舟:“刚开始我还挺高兴,以为他老人家从此‘回头是岸’改吃素了,没想到然后他就很‘通情达理’地把我高二的学费和生活费一起扣下了。”
“我虽然偶尔逃学,也没做好真当失学儿童的准备,只好趁放假出门打工赚学费,那老东西说到做到,真一分钱都没给我。我给人家送了俩月的桶装水,就为了一个球……不许笑。”
这个故事要是也能存起来当标本,费渡感觉他能拿着把玩半辈子。
“每次说起这些丢人现眼的事都让我主讲,”骆闻舟抬起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该你了。”
费渡:“……”
他漫长的成长经历中着实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可是实在舍不得此时破坏气氛,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还真就从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件事。
“好吧,”费渡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骆闻舟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