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之中, 有人说话。
“你有机会杀了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你什么都没做。”
“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人王说,“若是必须保持他的躯体和灵魂完整, 没有任何人有这个把握。”
“他重伤未愈,你这个懦夫。”那个声音说。
“我更不愿做一个莽夫。”人王说。
“唯有凌驾众峰之巅,才堪称为王!”那个声音怒道, “畏惧强敌, 甘心现状,你如何对得起血脉荣耀?”
“但我还活着,并且已为人王。”人王说,他缓缓转身, “而您,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着镶在墙上的那颗头颅。应当是王座所在的阶台上, 一名须发怒张的年老贵族仰头怒视着他, 与他脖颈相连的墙壁装饰华丽, 色泽如新,不见半点接缝, 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在这里。
在人王无情的目光中, 这名可悲的囚徒双目布满血丝,怒吼响彻冷寂厅堂,“孽子!废物!耻辱!”
“您还活着,才是我的耻辱。”人王说。
他合上眼睛, 深红色的帘幕从两旁降下, 重重合在一起, 将背后的斥骂与吼叫以黑暗隔绝。但声音可以被掩盖,意念的波纹仍在回荡,如阴风吹过浮土,即便日光映入长窗,在一览无余的地面投下璀璨光斑,也驱不散此地沉沉死气。侍官等人都守在门外,人王独自立在这座空置已久的殿堂之中,纵然身形高硕,也显得形单影只。
他陷入沉思之中不知多久,直到宰相步入此地。
“只为躲避杂音的话,你不必来此。”他对人王说,“虽然这里再安静不过。”
“安静吗?”人王问。
宰相的目光在幕布上一划而过。
“你又何必自我折磨。”他说。
“如果这样也算自我折磨,和争夺王城最高地,只为仰望不朽之宫相比呢?”人王阴郁地说。
宰相沉默片刻。
“我不应当是你迁怒的对象。”
“因为我们有牢不可破的,基于共同罪行的联盟?”人王说。
“如果你认为只有这个的话。”宰相冷冷地说。
人王安静了下来。
“憎恨令我日夜难安。”许久之后,他再度开口。
“对谁的憎恨?”宰相问。
“所有人。”人王说。“活着的,死去的,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个世界。”
“你的情绪毫无意义。”宰相说。
“我在这王座之上又有何意义?”人王转头质问,“我与这墙中之尸又有何不同?甚至比起这座宫殿,王座这个囚笼更令人窒息!”
“这就是代价,除非你我愿以死亡解脱。”宰相说,“此外,他是你的父亲。”
人王冷笑了一声。
“还有比这更恶毒的烙印吗?”他轻声问,“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他铸进墙中,让他成为这座宫殿不可改变的核心,卡巴尔家族因他堕落到底,而这,就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登基大礼。”
“那么,为何你此前选择了任他离去?”宰相问。
“你这个问题问得毫无道理。”人王尖刻地说,“我若是动手,不过给他们一个弹劾的接口。谁能留下这位前储君,离真正的人王之位仅有一步之遥的德尔德兰公爵?在所有人都见过他如何将我这个现任人王的父亲,老公爵变成议政大厅的堂皇装饰之后?那些老东西真像他们口头说的那样不在乎,为何他们至今不曾踏进这个废弃之地一步,就算他们知道老公爵的魂灵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正是因为德尔德兰公爵将老公爵铸入夏宫,才没有人能在这座宫殿中伤害你,”宰相说,“不可否认,你我的权位因此得到了很大的保障。”
人王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没有人知道他当初是否留下了陷阱。”
“这同样是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宰相说。
这个话题令两个人都感到不舒服,空气再度安静了下来。
迷幻的光影在地面游弋,闪烁的光尘仿若游鱼,从一道光柱跃至另一道光柱,不堪回首的记忆也从思绪的匣笼纷涌而出,如过往的每日每夜一般噬人心扉,人王深深吸了口气,“提及代价,你我在这般愚不可及的拙劣戏码之后,让那些背后看戏的贵族满足了吗?”
“当然没有。”宰相说,“公爵阁下本身就是前王陛下留下的暗门之一,渡界之门只有通过他的力量才能被打开,这份权力令所有人都感到不安。对我们来说,背叛的事实早已无法挽回,即使已经过去两百年,仍然无人有资格对他谈论忠诚与荣誉,在亚斯塔罗斯陛下离开后,他连王座都舍弃,没有人能再度约束这位阁下,我们唯有激怒他,才能窥见他真正的态度……”
他停顿了一下。
“阁下仍未改变。”宰相说,“他一如既往。”
他并未说得详细,但人王知道他真正的意思。
“这个结果可不能让他们满意。”人王讥诮地说,“你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知道。”宰相说,“我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得到。”
“然后呢?”人王问。
“然后,”宰相慢慢地说,“他们还是会忍不住去试一试的。我们要准备好收拾残局。”
“是收尸吧?”人王冷笑了一声。
“矛盾早已存在,无法调和,在与新世界的原住民相见之前,我们需要重新确立我们的秩序。纵然分崩离析也能凌驾于蝼蚁之上,但集权与服从既是传统,使我等族群因此非凡,也是利益所在。”宰相说,“战争不可避免,虽然未必会立即发生。”
“战争一定会发生,”人王问,“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