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本身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如此之多的人在这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所有部落聚集在一起的样子,人多得吓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人头连成一片片,他们躁动着,嘈杂着,发出声音,这些声音又在不断重复的仪式过程中一点点冷却下去。一个接一个部落穿过会场,踏上木台,每个人将手伸进木箱的入口放下票根,木片从他们手中落下,就像沙子从指缝落下,一点点堆积起来。
时间似乎过得极慢又过得极快,最后,终于轮到了那些出身于部落的黑衣人们。他们站起来,依次上台,安静地走过投票箱,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他们身上,看着他们走上去又走下来,看着他们将废票放进提篮,然后回到那些来自工业城的人类身边。
投票结束了。
鼓声再度响起。投票箱的投票口转向人群,两名部落首领打开箱子,将票片倾泻到台面一个低矮的木框之中,他们盘腿坐到地上,把木条抓起来一根根数数,台面背后竖起一块巨大的黑板,一条白线将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板面分成两块。两名黑衣人再度上台,一名部落人,一名人类,他们和另外被指定的人一起看着部落首领点票,每满五票,他们就在黑板记下一个符号,同时在左边的黑色或者右边的绿色木箱中投下一支箭。
妇女们将装着废票的提篮在台下一字排开,同时开始点数,莉亚和其他三个不同部落的代表拿着本子各自记录。这个活所有人都干得很快,用了不到“半个点”的时间,计数结束了。
一万九千三百七十六名部落人将票条投给了工业联合政府,一千八百二十三人仍旧选择首领统治。
工业城,坎拉尔和外部落代表对比了各自的记录,数字差异不大,各方都能接受。
这个结果通过五个大喇叭宣告给会场上的所有人,只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还分不清这两个数字的大小,但是很快就有人把数字贴在绿黑两色的木板上,高举着它们巡行会场,也许还有人连数字都认不全,却也知道谁长谁短——谁是那个输掉的。这个结果如此自然,没什么人感到意外,也没什么部落人觉得这个郑重的仪式多余,以人心为赌注的较量在大会开始前早就结束了,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需要这样一场仪式,只有经过了仪式,结果才是“安稳”的。
台下的一些首领脸上仍然露出不甘,但他们的不甘是无力的。票箱倾倒的那一刻,结果就已经展现在他们面前,代表人类那方的黑色几乎完全掩盖了绿色,部落首领们获得的票数还是他们努力之后的结果。在如此巨大的数字距离面前,这种挣扎简直显得可笑了。没有部落首领能从这个数字中再得到什么,从人类决定要来到这片土地上开始,他们就注定要输。
但这只是坎拉尔族长自己的念头,他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首领们,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们不再是“一块”的,他们之间不会有信任了,但他也同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
重新回到台上,看着面前已经铺到会场边缘的人毯,他的声音也同样是平静的。
“晴日在上,厚土在下,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姐妹在这里,我们见到了一件决定命运的大事发生。从今日起,我们坎拉尔,所有和坎拉尔同心的部落,决定并入世上最强大与仁慈的术师帐下,成为他的马群,受他庇护,由他引导我们前进。”纳纹说,“而我们,将为他献上我们最大的忠诚!”
投票大会结束了,术师派来的工业城代表在纳纹之后也上台说了两句话,“今日又是新的一日,我们能做的事不多,我们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让最多的人不再受饥饿、疾病与奴役的痛苦。”
然后,欢宴开始了。
会场变成了巨大的露天食堂,一筐又一筐的食物用板车流水般运过来,再搬到每个部落的地盘上,食物的味道飘散到风中,部落人灵敏的鼻子闻出了里面充足的糖和盐,眼睛也看到了浮于表面的油脂光彩,虽然早就知道坎拉尔的富裕,他们的大方仍然让部落人感到欢欣,——要他们现在就有被纳入统治的自觉也太难为人了。
大多数人都能在这里高高兴兴地从午后吃喝到日头西斜,坎拉尔城虽然被烧了不少房子,还是能空出至少七八个部落的地方给他们休息,哪怕所有人都要留下来,不到半天脚程的地方,就有一个完全是空的阿兹城,打扫战场的队伍只是拿走了食物和铁器,剩下的东西实在让人难以产生兴趣。只有少部分人被请到了有屋顶的地方,不过这种特殊似乎并不让他们特别高兴,这里的食物和外面没有什么不同,一样被路上的秋风吹得半冷不热,酒水也是一样稀释过的淡甜,部落首领和长老们这两年并不缺少这样的享受,何况那些人同样在这里。
那些来自工业城的黑衣人停下的时候,部落首领和长老们也不得不跟着停下来,就算胃口不跳好,他们吃得也不少,那些食物在他们的肚子里沉沉地坠着,他们不太想动,但还是要起来站到墙边去,由着别人把碗盘收走,擦干净桌子,把它们摆成一圈再铺上麻布。外面的喧嚣笑闹传进这个空旷的食堂,坎拉尔的族长拿着一叠纸来到了主位上。
“我们已经加入了术师账下,从今日起,我们就要照规矩来。”他说。
吹过街道的风中已经带上了凛冽的气息,这里的冬季总比其他地区来得更早也更冷,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稍显异常的天候,新居住区中,轨道车运行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起,蒸汽白雾四处飘荡,人声聚拢又扩散,归家的人流让白日整洁安静得如同模板的街区一下生动起来,明亮的大灯把道路映得金灿灿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街上,灯光接连从沿街的窗户透出来。
斯卡迈上台阶,推开大门,鞋底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温暖的空气把他包裹起来,他的耳朵一转,把外套随手一挂,抬头嗅了嗅。
然后他进了做饭的地方,灶台前的药师侧过身,把一个小碗递到他面前。斯卡先是皱着眉,用牙尖叼着,吸着气把那块滚烫的肉块含进嘴里,咀嚼了几口,他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他看着药师把菜倒进深深的菜盆,问:“这是什么肉?”
“算是新品种,”药师说,“至于名字……术师说还是叫‘猪’。”
“啥?”
药师抬起手,斯卡帮他解下围裙,听他说道:“你应该还记得?术师两年前想要做个试验,畜牧组那边准备了一批样本,术师分批给了他们十几种□□,最后有两个出了结果。”
“这就是?”斯卡问。他当然记得接到会议通知,并且注明是重要会议,结果到会了才发现是要讨论这档子事的心情——但他又不能说这事不够重要,如果他觉得不重要,就会有人非常耐心地告诉他为什么这件事是重要的,妈的,这就是生活的教训。
“五组母本,一组受孕,产下了两胎十一个仔,今年他们扩大了规模。”药师说,“有三头成体送到我们这里,一头做了标本,一头用来上课。”
说到这里,药师低下头,用手背按了按斯卡的腹肌,“连精灵都没被毒死,你应该也没那么弱?”
斯卡:“……”
斯卡洗好碗出来,药师在沙发上看书,他还没说什么,药师抬起了头,“我说,”他肯定地说,“你是不是胖了?”
斯卡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