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年一出旅馆就闻到了股浓郁的茶香，旅馆外边打了一个小摊儿，卖的东西也简单：小火炉上坐着一个瓷盆，从花纹看就是很久以前那种红鲤鱼或者大红喜字的瓷盆，里面装着满满一盆的茶叶蛋，褐色的汁液里漂浮着不少大片的茶叶，不是什么好茶，煮起来却格外的香。

“小伙子起早啊~”火炉边坐的是位牙齿快掉光的阿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早茶还没吃哩？茶叶蛋来一个喽？”

“……来四个吧。”寒年从大衣口袋摸出硬币。

“好嘞~”阿婆笑应着用报纸折的纸袋颤颤巍巍给寒年装了四个，递给寒年的时候打量清了他的脸，又笑呵呵道：“小伙子真俊嘞~这是来旅游的？俺给你说古里县好着嘞！山美水也美~”

“不……”入手的茶叶蛋和手心只隔了一层报纸，烫手的温度直暖人心，也柔化了寒年紧绷了许久的表情，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其实我是回家。”

“回家？回家好喔~孩子在外再奔波，最后还是要回家滴哟……”

“婆婆，我要两个茶叶蛋~”挽着小男友手臂的少女声音清脆，装扮时髦。显然是对趁假期出来旅游的恋人。

老婆婆很快招呼起新的客人，寒年独自慢慢走开。其实他以前也来过一次古里县，不过那次也是他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二十多年过去，几处熟悉的建筑已经或被整修或被拆迁，所剩熟悉的不多。

古里县和完全被群山包围的山山村不同，只是依傍着山脉建立的。因为山脉连绵树木茂盛极难开发，所以也一直没能成为什么国家级风景名胜，只是被划为了自然保护区，禁止人们胡乱砍伐狩猎。因此除了一些爱好冒险的驴友和思想奇特的年轻人，几乎没人到这里游览。这也是古里县一直没发达起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古里县算起来地方倒是不小，只是大半居民都住在和山山村方向相反的山窝窝里，房屋也盖得疏散，最繁荣店铺最多的只有和车站相邻的一条街，从街头出发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尾儿。寒年又在一个小店买了些烧饼油条，就看到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赶着牛车慢悠悠地朝进山山村的唯一通道走去。牛蹄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脖间系的一只铜铃更是有节奏地响着，空灵的声音仿佛能打散晨曦下轻薄的初雾，声音传出很远。

寒年连忙走上前叫住中年汉子，递出手里热乎乎的早饭并附赠一个笑脸：“大哥这是要进山呢？”这笑脸要是被寒年以往的同事朋友看到必定要啧啧称奇。其实寒年并不是真正的面瘫，他偶尔也会笑，只是性子冷清些，这笑容也就像冬日纳罕的初雪，很快就消失无踪。以至于别人一想到他最先跳出脑海的就是他没有表情的样子，“面瘫”、“冰山”之类的词也就传开了。

中年汉子却并没有接，眼皮也没抬哼了一声算是应了。他是做的赶车的工作不错，但也不是谁都拉的。他打小儿在山山村长大，说句小学生课本上的话——“大山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他们这片山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不外乎一些野生的药材或者野兽，那些心术不正的想要进山偷猎，他第一个就不答应！

“大哥，我想和你一起进山回家。我是山山村的人。”寒年对中年汉子的冷漠也不以为意，只是解释了一句。中年汉子闻言这才意外抬头，细细打量寒年的眉眼，良久出声：“你……是大梁叔什么人？”

“寒梁么？他是我的爷爷。”

“怪不得我看着像！你这眉眼和大梁叔年轻儿时候至少有八分像！你爷爷那时候可是咱们村最俊的汉子，手艺也好，家里还有店铺，村里姑娘都想嫁他呢！”样貌骗不了人，中年汉子的态度一下子热情起来：“我小时候儿还和大梁叔一起进山打过猎来着，大梁叔总能最快最准地找到那些野鸡野兔儿，就连设个陷阱我们一直兔子都没捉到，他就能捉一窝，可厉害来着！”

“我小时候不太记事儿，只记得一件就是我爷爷和锅子叔他们一起端着猎枪和群狼对峙的景儿，现在做梦还能梦见来着。”寒年也附和着回忆了不少。也许是他开慧晚，幼年除了这件印象最深的事其余竟然是一片灰蒙蒙的，就像夜幕降临抑或黎明将至前的天空，不是完全的漆黑不见五指，但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唉！你也离家早……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着，也不记得了吧？”中年汉子板正的脸上突然露出几分促狭，看到寒年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回话，才哈哈笑了一声说：“论年龄我大你十几岁你叫我声大哥倒是不算差，但论辈分你该叫我声叔呐！我叫寒三强，你就叫我声三叔吧！”

“三叔，我叫寒年，你就叫我小年吧！”寒年立即叫了声，又把手里早饭递给他，寒三强问：“烧饼？你吃过早茶了？”寒年道：“我吃过了，三叔还没吃吧？赶紧儿趁热乎吃吧！”寒三强这才接了。

“三叔你先吃着，我想去买些洗脸盆和铺盖啥的。”寒年的父母都去得早，他算是被爷爷和奶奶拉扯大的。九岁那年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奶奶也去了，山山村和古里县那时都没有学校，寒年的爷爷是个目光长远的，办完了他奶奶的葬礼就卷着铺盖带寒年出了山。这不知不觉，已经二十余年过去了。山中房子虽然还在，但这么久没住过人恐怕已经完全荒废了。

打扫能慢慢来，但生活所需最基本的东西总要现在就准备些，比如这深秋般天气下少不了的棉被。寒三强也想到了这些，他几口吃完手里的烧饼油条，对寒年道：“你家房子这些年咱村里帮你看着呢，要是哪破了就修修，现在虽然旧但也不透风漏雨，凑活能住段时间。但得空儿还得整修整修大梁什么的，俺们当初进不去，都是只修了屋顶和墙。”

“棉被什么的，县上倒是有家店但得先说好，直接去买不到的。要我说你也不用隔县上买，村里你杏婶子套被子的手艺好着呢，棉花又都是自家种的，套出来的被子又平整又暖和。而且上次二丫结婚她被子套的多没用完剩两床，我给她说声让她先给你用。别客气了，都是一个村儿的，谁抬头不见谁啊？等你安顿好了给你杏婶子送几斤鸡蛋再打只野鸡就行了。”

三叔说着抽出别在腰间的烟杆点了火狠狠吸了几口半天才吐出白烟，感叹了声：“还是用烟杆儿抽着舒服！我就抽不惯那什么香烟！要说这烟丝啊，还是你爷爷制得好，当初你爷爷没离开村儿的时候，我的烟丝可都是在你家杂货铺买的！那烟丝抽起来特别够味够香！”

“说起来自从你和你爷爷离开咱村儿后，你家杂货铺关了门，咱们村里好多人都不方便呐！买个酱油食盐都要往县里跑，酱油什么的我到县里还能帮忙带，你杏婶子她们给姑娘扯布总得亲自来吧？咱们村儿又隔深山里，这一来一回就是两天，多耽误干活啊！”

“小年啊，”三叔说着又深吸了一口烟，玩笑道：“你要是能在村儿里把杂货铺再开起来，村里儿多少人盼着呐！说不定你杏婶子一高兴多送你床厚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