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岳和郑絪都吓得不轻,暂且不敢再往前追,而是和跌倒在地的皇帝保持五尺距离,把手微微伸出。
两面的松树在日影里继续摇曳晃动,发出海潮般的鸣动。
良久,画面又动了:皇帝在石道上往前爬了数尺,抓起了自己的通天冠,接着又倚靠在块半悬空的岩石上。
高岳和郑絪都不敢动。
“陛下为何如此?”高岳最终说了这话。
皇帝怔怔看着高岳,他没有冠,灰白的头发有些松散,在风中凌乱着,他喘着粗气,反问高岳:“为何如此?朕,倒向问你高三,为何如此!朕何曾亏待过你,何曾——你在集贤院正字时杀回纥人,是朕保下你,你从泾原营田归来,是朕拔擢你为供奉官,为监察御史;奉天城后,你官位一年迁转数次,从尚书省头司郎官,到郎中,再到兴元少尹,然后更是节度使,更是中书侍郎,朕何曾亏待过你啊!”皇帝越说越激动,简直是撕心裂肺,“朕原本心心念念,此后朕是明君,你是贤臣,可自从镇海军李锜后,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嘛?朕心疼,朕不解,高三啊,朕想不明白啊!”
言毕,皇帝忽然站起来,就在那数百尺高的悬崖边站起来。
高岳和郑絪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皇帝激动不堪地指着下面,“高三你为什么要和陆九、文明、杜遵素、杜君卿等人,逼迫朕,削夺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朕逼迫到这绝壁之处!”
郑絪实在没想到,好好的封禅会到这样的地步。
可山下,其他大臣和从事们都还不知道,正在筹备封祀台的事宜。
郑絪便把目光转向高岳,意思是皇帝在针对你,你来解释。
这时候高岳的眼神消散了原本的仓猝,变得坚定起来,“陛下如何不是明君,我等又如何不是贤臣?”
“封禅封禅,你们想的就是削夺朕的临时圣断的大权。”
“封禅,本就是君臣间一起举办的至公至德的庆典,呼唤的是泰平盛世。”
“盛世何在!”
“攘除四夷,万国来朝,国计丰足,这便是盛世——陛下,你刚刚即位时,南夷北狄交逼,华夏中土不绝如线,内又有叛镇割据如林。现在西蕃败走,南诏臣服,洞蛮诛灭,回鹘俯首,其他骠国、环王、三佛齐、新罗、渤海、倭国都派遣使者,朝贡大唐;陛下行两税法来,又经我等臣僚厘革改良,现在淮海、江东、江西、鄂岳一斗米值三十钱,不贵不贱,商贸转通,官民皆有经年积蓄,国库丰盈,这如何不是盛世?接下来便可追求千代礼制正统,百年的安泰,这就是盛世!而陛下你想要的盛世到底是什么,是在紫宸殿里独断乾坤?是靠几个近臣集团撺掇朝政异论相搅?还是想对为国为民的勋臣性命予取予夺?陛下你的私权膨大,你一家一姓耀武扬威,视亿兆如草芥,视国士为下仆,你是威风了,可对国家到底有什么益处!”
郑絪都惊呆了——高岳的话语直指皇帝内心私密处,宛如利剑般,果然皇帝根本无法反驳,只能仰面靠在岩石上喘息不已。
“封禅,臣又何曾在乎。不过是要陛下清楚,皇唐的道统可千秋万代,但陛下不要再任性妄为,染指搅乱政统之事,以私害公,那样只能是自取灭亡。君臣相得,政道互辅,公私分明,天下共和,那样百年千年后,陛下永远是青史垂名的明君,这华岳上还会永远承载华夏之壤!”
“是,朕信你,可你的子孙会如何,你叫朕如何安心?”
高岳的笑有些鄙夷,“陛下,臣的儿子们并不曾出现在封禅名单上。”
皇帝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