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谢云一字一字,轻而沙哑地道。
单超猝然上前,发着抖抓住了他的手,单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谢云摇了摇头。
“你……你要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行。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别让我走……”
单超双掌紧紧攥着谢云那只冰凉刺骨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前,泪水顺着年轻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进血迹斑驳的榻上。
“坐拥江山,威加四海……”他绝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那个时候……”
然而谢云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你走吧,”他说,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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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二年,当今率文武百官、武后率内外命妇,集各国使节酋长,东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鹤、万岁、景云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纪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阶。
乾封元年,二圣率扈从仪仗归京。
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因重伤难以移动,奉二圣隆恩,准留奉高行宫养伤,直至开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刚下过雪,清凉殿御花园内一片皑皑雪景。皇后裹着银白狐裘、大红宫制绫锦襦裙,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立于梅树之下,转过漆黑锐利的眉眼,审视地望向身后。
单超肩头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犹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剑。
武后语气微微加重了:“圣上与本宫已决定回京后晋你实职、加封赏爵,你却不愿意走?”
单超道:“谢皇后提拔。但统领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离开,请皇后恕罪。”
单超话说得不重,甚至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武后就是听出了某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来侍奉汤药,你们统领也未必愿意见你吧?”武后冷笑一声:“本宫听说你昨晚又在偏殿门口立了一夜,谢云连院门都没开,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宫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宫约束好北衙禁军,也算是帮了你们统领的大忙——再者比武场上刀剑无眼,谢云不可能真因此而视你为仇人,或许等他回京后看你勤勤恳恳、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后自觉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但回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不远处宦官提着灯笼,绕过长廊,身后跟着弯腰端盘的小宫女,脚步在雪地中咯吱作响。
那是向偏殿送药去的。
武后转过身,上下打量单超半晌。
这个年轻男子已经长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铁浇铸出来的,深邃、冷漠而阳刚,身形结实利落,足以令深闺少女怦然心动。
但他头发还是短,手腕用朱红缎带缠着乌木佛珠,隐约从禁卫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灯古佛的寺庙气息并未从他身上消去,隐隐露出家人禁欲苛刻的气质。
武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臣死罪。”单超的回答依旧简洁:“待统领痊愈后,臣愿护送统领上京,届时必定听凭处置。”
如此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武后简直快没有办法了,要是身边有奏折的话一定劈头盖脸摔了过去:“也就是说谢云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凉殿门口当看门犬,是吗?”
“是。”
“本宫已寻访到了千年灵芝精,明日就将令人快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来给你们统领服用,到时候死人也该给治活了!”
“……”
“就那么几天都不能等?!”武后难以置信,严厉道:“单超!你脑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已经非常明显了,单超一顿,倏而抬眼问:“娘娘寻访到了千年灵芝?”
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在同一个思维层面上。武后简直要被气笑了,终于放弃再好言劝慰说服他,甩手将袍袖掠去了身后:“罢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宫这里倒没什么,圣上那边……”
单超问:“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武后彻底没了脾气,不愿再跟他啰嗦,冷冷道:“本宫话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结果那天晚上,武后用完晚膳回到寝宫,正要招人询问明日启程回京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突然只见心腹宫女一路小跑来报:“禀娘娘!单禁卫抢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灵芝精的令牌,赶在下钥前出了行宫,现已飞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皇后手中的茶盏当一声摔在桌案上:“什么?”
武后霍然起身,心中惊疑不定,脱口问:“谢统领知道么?来人,随我摆驾偏殿……”
宫女正要退下吩咐轿马,突然武后反应过来:“站住!谢统领可知道此事?”
“回禀娘娘,偏殿那边报说谢统领下午一直昏睡,这种事不敢惊动了病患……”
武后缓缓坐了回去,只见眼光闪动,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挥了挥:
“下去吧。既然谢统领还不知道,就先别让他知道了……管好你们的嘴。”
心腹宫女侍奉武后已久,直觉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个寒颤,点头应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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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单超千里飞驰抵京,入宫拿到灵芝;随即片刻未歇,便转身顺原路风驰电掣而去。
千山万水、风雨兼程,一路驿站累死了数匹马,回到奉高行宫那天,偏院外下着霏霏细雪,满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俨手下的小医女接过灵芝,推门进去了。半晌后再出来,站在台阶上对单超盈盈一福,轻声道:“单禁卫请回吧,灵芝已献上了,稍后便可煎药送服。”
单超立在台阶下,发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满是血丝,下巴隐约可见铁青的胡渣,声音亦如在砂纸上磨过一般低哑:“统领这几天……”
“已好些了,现在还能稍微坐起来靠一会儿呢。”
单超“哦”了一声,却不走,似乎踟蹰着什么。良久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
“那他刚才……可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小医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说知道了,请您回吧,别的再没有了。”
单超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终于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内烧着地龙,窗棂微微虚掩,谢云微合双目靠在窗边,身上披着一丝杂色不见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苍冷的侧颊和狐毛竟是浑然一体的,完全分不出两个色来。
明崇俨放下药书,摇头叹道:“往日只道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连三十六计都谙熟于心,难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谢云不答。
明崇俨偏过头上下打量,却只见他面容沉静,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片刻后方士终于忍不住又哼笑了一声:
“兵不血刃,欲擒故纵——统领这招实在高明,在下只能说声佩服,佩服啊!”
谢云眼梢纹丝不动,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冻之下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半晌才见他抬起手,轻轻推上了窗棂,满室风雪顿时消弭于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