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帅真觉得我军功足够?”单超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萧嗣业一愣:“怎么,难道不够?”
单超笑了笑。
尽管那张英俊面容上的薄唇只是稍微向上一挑,弧度微小得几乎难以看清,但萧嗣业知道,放在单超身上那真的已经算是个非常罕见的笑容了。
“不,”他说,“不够。”
单超起身走到岸边,脱了鞋,走进冰冷的河水里去,弯腰清洗刚才雕刻时双手沾上的木屑。
萧嗣业诧异地起身跟上,狐疑良久后忍不住问:“你……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别说青海那边薛仁贵的旧部,就说咱们这安西四镇,在我之下不就是你?怎么,还嫌哪里不足?”
单超摇了摇头。
“从军八年,不想媳妇?”萧嗣业责备道:“即便立功心切,也该时常回去探望家小,否则人嫁了你跟寡妇有什么区别?”
单将军八成有个媳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边关军队凄苦,一旦打起仗来随时有可能丧命,有了今天没明天。很多人放假时便会去妓寮,哪怕不为发泄,也起码是种心理慰藉,但单超从来不去。
他打发时间的主要方式,就是念各种各样的书,和雕他那永远完工不了的木头。
单超刀术可用精湛形容,但雕刻上意外的手笨,最开始木头削两下就折了。后来勉强成个形,能看出是想雕一个小人,但不是歪鼻斜眼就是身长腿短。
有好事的小将士看了,便嘻嘻哈哈地取笑,说单将军在雕他媳妇,单超也从来没有反驳过。
萧嗣业怀疑他刚才一个人坐在河滩上又在雕木头,刚要说什么,便只见单超脱了上衣,露出精悍的背,扑通一声整个扎进了河水里。半晌他复又探出头,甩了甩水珠,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
“没事,我媳妇不喜欢我。”
“……”萧嗣业唯一的感想就是无言以对,半晌长叹道:“你你你……莫说气话,任谁一走八年媳妇还能喜欢得起来?——总之君令将令两重在上,要是你还把我当主帅,就别再想着抗旨这种事了!到时候陛下在京城见不着人,怪罪下来,我是不会帮你遮掩的……”
萧嗣业苦口婆心劝了一堆,简直劝得口干舌燥,从分析利弊到软硬兼施,简直把自己行军打仗多少年来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文采都一股脑倒了个干净。最后说得嗓子冒烟,又不放心地加了句:“若是你再硬抗,别怪我丢下这几万人马自己上京,亲自御前请罪去!听到了吗?”
单超在河水中载沉载浮,长长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萧嗣业这才放下心来,叮嘱他泡完澡赶紧上来小心别着凉,然后转身走向营地。
“啊,对了,”萧嗣业突然回头道:“这次回京,别忘了帮我带几件东西回去送人。也不用你亲自出面送到谢府,交与北衙即可……”
单超一皱眉:“谢府?”
“唔。前两年朝廷全力打辽东时,西北军备不足,我托人上京活动了一圈,最后多亏禁军谢统领在天后面前说了话——这两年来各项军备粮草、御寒衣物都还算优厚,理当谢谢人家。”
单超眉心紧皱的纹路加深了,只听萧嗣业又说:“还好,算算时间等你抵京的时候婚礼还没举行,还来得及。”
单超猝然一愣。
“……什么婚礼?”
萧嗣业奇道:“你不知道么?”
他们隔着河滩对视,单超整个身体浸在深秋塞外寒冷刺骨的河水里,面孔微微发僵。
“上次京城来使的时候说的。啊,当时你回凉州去了。”萧嗣业一抚掌,笑道:“说是谢统领要成婚了,大礼应该是定在年底吧。”
“……”
单超嘴唇动了动,再开口时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嘶哑:“……是赐婚么?”
“不是,他自己提的亲。”萧嗣业略带揶揄地撇了撇嘴:“据说姑娘不知何方人士,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谁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看对眼的?——唔,不过话说回来,谢统领年过而立,成婚之事也确实拖不得了。”
河面一片死寂,只听见风吹着哨子掠过乱石滩,大小岩石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
单超把头埋进水里,河面上只留下一串气泡,很快随着水波消失在了远处。
萧嗣业不禁上前两步,却只听哗啦一声,单超终于从水面冒出头来,湿漉漉抹了把脸:
“知道了。”他低沉道,“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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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国王伏闍雄携公主及子弟酋领,于上元元年深秋启程,入京觐见天子递交朝贡,意欲举国归顺大唐。
天皇天后欣然褒奖,钦点安西都护府将军单超率领五百将士随行护送。
单超接旨。
万里之外,谢府。
长安月色洒在空旷的中庭,廊下花木掩映,长街上隐约传来打更的锣响。
谢云合上西域军报,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他站起身走向卧房,衣袖在月光中拂落,雪白丝绸泛出微微的闪光。这时门廊尽头一个清秀纤细的身影转了过来,手中提一件厚外袍,正要举步迎上,却只见谢云抬手阻止了她。
“去歇着吧,”谢云疲惫道,继而跨进卧房,反手合上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