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若英是属于这里的,看到旧居里的每一件物什,她都能讲出一段往事,绘声色地给三夫人刘青萍描述祖母在世时的音容笑貌。
然后高审行脸上浮现轻微的愧疚之色。
他扛起鱼竿,到村外的溪涧里钓鱼,把钩投入水中后便一阵一阵地发愣。
鱼咬钩时,从水面下传来惊慌失措、不可捉磨的拉力与他相抗,他端坐举竿,胜券在握。
那种沉甸甸入手的感觉,让他猛然想起在黔州大权在握的日子。
他悟到一个不甚清晰的道理,人的聚散是与气运有关的。
青若英属于过去,她的经历与她的回忆让高审行体会痛苦,高审行不是摆脱她,而是不想面对痛苦。
这样可以让高审行轻松,却显得不道德。
崔颖属于他最辉煌的时候,光芒四射,让人羡慕。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冷落她,原来是命运恰恰开始冷落着自己。
刘青萍揭示着他的现在吗?放低了身架、开始低起点的新生活?
除了新生活,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高审行从村外回来的时候,发现村中的街道上十分的热闹,有骑着高头大马、衣着鲜明的几名奴仆们,护送着一架装饰考究遮挡严密的马车,正到达了自家的院门前。刘青萍在门内四五步远,也在那里看。
高审行以为是崔颖回来了,内心里一阵的激动。
但他们却没有停下来,而是再走几步,到了他的隔壁院门前停下。
高审行怀着好奇,提着鱼竿儿看。
隔壁的院子里一直没有人住,昨天才知有人盘下来,然后大张旗鼓地收拾,今天就过来人了。
他不知在这个荒僻的山村里,是哪个有身份的人要住进来。
车帘被下人挑开来,有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从车上下来,站在那里矜持地等着下人们开院门。
高审行对她简直太熟悉了!她竟然是都濡县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吕氏!
似是有心灵感应,吕氏回过头来,也看到了高审行。
她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的便恢复了正常的神色,冲着高审行一个万福,说道,“高大人,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
高审行有些无措地还了礼,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吕氏主动问道,“高大人,原来你也在这里了,我们是邻居吗?”
高审行点点头,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和困惑,激动于在丁忧期间还能碰到旧相识,困惑于她仿佛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吕氏道,“高大人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吧?”
高审行很没身份地再次迫切地点头。
吕氏道,“告诉你也无妨……是马大人接我来的,他是个念旧的人。高大人还记得那个马大人吗?”
高审行极力的回忆,一时想不起这个马大人是谁。
然后吕氏再面带一丝蔑视地告诉高审行道,“就是那个都濡县令、津丞、白丁、被你发配去崖州的马大人。”
说罢,吕氏没有再理他,而是昂着头移步进院儿。把高审行撇在当街,心思凌乱。
马洇,那个在高审行面前痛哭流涕的人、发配去崖州的流犯,居然有能力把一个女子从黔州接到京师脚下。
那么他是又发达了。他是怎么发达的?
这个疑问扰得高审行午饭都没吃好。他想,马洇很可能便是皇帝陛下在父亲重病期间的大赦中解脱出来的,这应该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居然从父亲的离世中一步跳出了泥潭!这可真是个笑话!
但接下来呢?马洇怎么又能给予一位女子这样的排场、再接引她离开黔州?
高审行曾经想过了李引,李引是新任崖州刺史。
出于对自己的敌意,李引是极有可能这么做的。以前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将另一个吕氏送去了西州。
对手的对手是朋友,而且李引完全有能力让马洇具有今天的能力,但马洇因何不接吕氏去崖州呢?
高审行没有见到马洇,心里很想知道马洇如今是什么身份。
青若英和刘青萍两人看着高审行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也猜测出因为什么。
刘氏虽然一直在黔州,但那时她待字闺中消息闭塞。高审行大权在握,不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说刺史大人的坏话。就算有人敢,有关他和吕氏的闲言碎语怎么也传不到刘青萍的耳中。
不过她看出高审行的反常恰是从见到这个吕氏才开始的。她问高审行,“老爷,新邻居到了,要不要我们姐妹过去问候一下?”
以吕氏过去的身份,高审行本不屑于让刘氏这么做,但一位过去曾属于自己的女子,如今却让一个自己踩到泥里的人,将她打扮光鲜的住到自己的隔壁来,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高审行点了点头。
他一边看着大夫人、三夫人相携着出了院子,一边止不住地想这个吕氏,“她可一点没变,还是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以自己目下的状况,不适合想这些。
两位夫人很快回来,她们到隔壁去拜访,但把门的奴仆说,吕夫人正在午睡,闲人不得打扰。
闲人!黔州刺史的两位夫人,转眼便成了别人口中的闲人!她多大的架子?以前不过就是被他征服到浑身瘫软的玩物,跪伏在他的膝边,手探到他的袍子里去献媚。
但他不能在两位夫人的面前表现出气愤。
青若英说,“不行的话,我们等过一阵子再去,远亲不若近邻。”
正说着,院门被人推开,有两名强壮的奴仆迈步进来、往院门内挺胸一站,高声道,“吕夫人拜访高大人!”
随后有个小丫环在前,引着吕氏迈步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