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旬后,由两百里外的建州驶来的三艘快船,沿着武夷山崇山峻岭中奔流而出的晋江河抵达了泉州,送来建州无偿筹集的赈济粮三千斤。
建州刺史王茸得到泉州灾情的时间,比长安还要晚了十多天,这是紧追慢赶地才送来了这么多。
不过建州虽属上州,但地处深山,矿多田寡,王茸刺史在随船送给赵嘉的亲笔信中说,晋江河面也行不得再大的船只,再说他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多。
赵大人万勿嫌弃。弟,王茸。
赵嘉快六十的一位从三品的刺史,身材挺拔、面容整肃,喜诗、写得一手好字,一向注重在人前的仪容。
但此时,胡子拦茬的赵嘉,官袍皱巴着、靴子上沾着泥,他在冒着血泡的手中拿着建州来信,不顾众多属下在场,忍不住嚎啕大哭,“愧对黎民,愧对陛下”。
不过,哪怕是蒸饼取消,只供应稀粥,总算有了建州来的助济,他又能维持几天了。
刺史的言行令人动容,许多虚弱不堪的民役自发走上工地,而泉州各地的寺院僧侣自发集齐,赶来相援。
各处的寺院大多建于山间、取意干爽静幽,因而在海溢中没什么损失。
凯元寺、紫泽观、镜山寺、弥陀寺、碧霄寺的年轻僧众,共二百六十人挑担下山,送来自种的新鲜蔬菜、粮食,物品送到后人也不走,就留在各处工地上干活儿、扶助贫弱。
海溢发生的一个月头上,来自黔州的七万缗钱也送到了。
赵嘉欣喜万分,不知道几千里之遥的黔州高刺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钱送来。这真是雪中送炭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按着路程算,再有个十天半月,长安的来人总该到了。
好些日子之前,他就接到快驿传信,说新任的兵部尚书高大人,携夫人正在赶来泉州的路上。只是时至今日,高大人还是未到。
但总是个希望所在,一想到他身上的担子总有个轻松些的时候,赵嘉觉得自己还能再支撑几天。
但他刚作此想,就出大事了。
晋江县出了人命!有两名当地的民役失足落入晋江河,被江水淹没,人没有救上来。
大灾之中死个把人本不足为奇,要命的是,这件人命案子与福王李元婴有牵连。案子一出,立刻引发民情激愤,大有按捺不住的势头。
县内事发地附近的民众手持着工地上的锹镐、扁担、钉耙、锒头,村妇们手握着锅铲、铁勺将肇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死者家属的哭叫、现场狗的狂叫、人的怒吼和谩骂声不绝。
晋江县刘县令从工地上火速赶到,带着衙役捕快在现场控制局势,但再有一颗火星子,大火便燃起来了。
他派人飞报刺史大人,赵刺史闻讯,把一切都放下赶往事发地点。
泉州刺史府地处晋江河的北岸,赵大人要就近赶往晋江县,只有坐船摆渡过去。
他与手下匆匆过了江,再骑上马、踏着泥泞的道路沿岸往上游走。
十里外的华洲村原有一座过江木桥,两岸把桥桩固定、各自半伸到江里去,桥面的中间挑起一块十五步宽的活板,一端有木轴,过人时活板放下,过船时活板挑起来。
问题是在海溢时,桥上的活板被水冲毁了,这座连接着此地南北官道的唯一一座木桥,在江面的中央有十五步宽的断口,人、马不能通过了。
晋江县的刘县令按刺史吩咐,此时正组织疏浚稻田,而且经过近一个月的努力,马上便要完工了。
下一步,刘县令自然会将精力转移到修路上来。
但恰在这天,从南边官道上来了一拉溜四辆大车,车上载着巨大的木笼,笼内再细分着三层、每层隔着一间间的独立木格,每只木格中拴着一条凶猛的恶犬,每车足有二三十条之多。
这是一支由福州大都督、福王李元婴的一位王官——法曹参军陈蕃率领的车队,他于两月前受李元婴差遣,率着二十几名都督府的护卫,到岭南各地选购奇种斗犬。
举世升平,战事久远,长安与洛阳两地首先兴起的民间娱乐,自是非斗犬莫数。
长安东市、洛阳北市专辟有斗犬坊,上至富户达官、王子王孙,下至平头百姓、街痞无赖,都有人趋之若鹜。
犬主们带着自己的斗犬入场,彼此相端着寻找斗家,现场约战,旁边则有猜胜者押甲、押乙,一场斗下来动辄便是几百钱、上千两银子的输赢。
而一头好犬,说不定能为主人赢得万贯家财。
眼下又实行一种新的玩法,叫作“咬猪”。庄家负责准备体型强壮的猪,而犬主们则三五家合伙,各出一百大钱摊给庄家买猪的钱。然后放出各自的猛犬一拥而上与猪嘶咬。
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将猪咬死了,那么摊钱的几位犬主杀猪分肉、庄家退钱。不但猪肉白送,还要按犬主及周围押胜的人所下赌注,按倍来偿付。
反之,庄家与押猪胜的人就赢了。
因而眼下的两京,谁都知道好狗贵过牛。
一头细健牛不过四千二百文大钱,而一头好的斗犬,少则炒到了几十、几百两银子,多的就需要用金子来计价了。
眼下两京斗狗正酣,好狗紧俏,福王这是看准了行市,急等着运这些狗到长安和洛阳去,好大赚一笔。
他给福王府的法曹参军陈蕃下达了死令,最晚十月上旬,要给他将这些狗送到长安和洛阳去。
因为十月,连河里的螃蟹都满黄了,何况那些打下收成、收了地租的人?他们的怀中,此时也一定揣了不少的黄白之物!
陈蕃一路上紧赶慢赶,算着日子还能赶得上交差。
只是车队一入泉州晋江县地界,道路便泥泞不堪,有的地方连条道都找不见,车轱辘转上两圈儿立刻就让乌泥塞死了,不得不随时让人清理才能前行。
好容易蹭到了华洲村北的桥边,木桥却不能通行!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法曹参军、正七品上阶的陈蕃陈大人,立刻叫手下唤来了晋江县的刘县令,不大痛快地对刘县令说:
“这是怎么回事?!敢误了福王的这些狗赶路,兄弟舍出挨罚也没什么,但刘大人你还想不想干了?!”
上县晋江的县令是从六品上阶,按理还大了陈法曹一阶,但刘县令就是不敢发作。
他好言劝解道,“实在是腾不出手呀,修这桥没有两天根本完不了,那就要耽误陈大人赶路了。要不……下官建议陈大人取道晋江下游,从那里摆渡过河。”
陈蕃没说话,但他那些抠了一路车轱辘的手下不干了,
“刘大人你逗谁呢?且不说从这里走到渡口要再花多少气力,你看看这些狗、这些整只的笼子,是能搬到船上去的东西吗?”
刘县令低声下气地道,“下官倒可以助些人力装船。”
陈蕃道,“刘大人你莫讲了,反正这里是官道,官道都不通,你抗的是哪门子灾?一座桥居然把你难成了这样子!难怪一场小浪就让你现了原形!”
他威胁说,福王有最后的期限,敢耽误了,他会朝泉州刺史府说话。
刘县令拧不过,也不敢麻烦刺史大人,只想赶紧地将这些瘟神打发走,于是就近叫了些人,修桥。
但匠人要现找、木要现伐、斧锯现拿,一操办起来时间就有些耽误,临近正午时,桥没修好,车上的狗骚动起来,该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