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子最后与尚书令说,东宫右庶子之位,看来要重新选人时,许敬宗看了高峻一眼。
此人目光明澈,令人望之胆寒,今天一上来,自己都以为高峻的开篇恰是为自己提供了一次绝好的升迁机会。
但他只是背了一篇皇帝的《威凤赋》,一句与自己有关的话都未提,便将自己像荡秋千一样,一下子荡到了离着中书侍郎那么近,又一下子,连太子右庶子也荡没了。
是自己太小瞧他了!对这个年轻人,自己本不该如此轻视的。
看看高峻一路升上来的轨迹,天南地北、里里外外的,真的没有一次不是凭借了真本事。
而这次,他又以根本不能防范的手段掀翻了自己。
他回忆自从高峻到长安后自己的所言所行,其实对高峻还是颇为忌惮,并未有过什么不恭敬的言论涉及到他。
但令自己有今日惨败,画龙点睛之笔正是出自高峻。
尚书令的字了草到什么程度,官场上几乎人人皆知,但今天干掉自己的这篇一波三折的文章,最是鬼神莫测的,恰在开篇。
反正太子也令自己回家自省去了,许敬宗知道自省来、自省去,也不大可能再回东宫右庶子的职位上去了。
直到昨天,自己还在携技自狂,与长子许昂说,人若握实了笔杆子,便宛若判官一般。
但判官只叛人生死,可他却能给一个活人盖棺定论、让人生不如死。
真是物极必反!今天,生不如死的变成了自己。
在仓皇离殿时,无欲则刚的许敬宗,忽然对着高峻深深一躬,说道:
“高大人,老夫佩服之至!”说罢举步要走。
但尚书令忽然将他叫住,对他道,“许大人,本官没什么文采,你佩服本官什么?今日本官上殿来,本想举荐你到中书省的,谁知……”
他叹了口气说,“一笔一画可以歪斜,但一言一行务须端正!不然,不消说什么匡扶社稷、造福于民,只怕连自已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也会成为一棵歪梁!”
许敬宗吃惊地看向了尚书令,不知他指的什么。
高峻道,“说得对与不对要请许大人体谅,本官今天也算是深有所感,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许敬宗惊问,“什么事?”
所有人都听到了尚书令的话,一齐看向这边来、用意去听。
高峻道,“昨天,有某县捕役说……在宜春院,许大人府上公子许昂,拉着另一位官场失意的子弟,两人一同去江安王府前骑曹参军——马洇的遗孀处,信口雌黄,编排左千牛大将军薛礼刚刚的室韦部之行,可有此事?”
许敬宗闻听,像让人抽动了提绳的木偶,一下子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礼部尚书唐俭。
他大声问道,“高大人!如此捕风捉影的话怎可相信?是谁说的?你可敢说出这捕役是哪个!”
高峻笑道,“有则改之,你急甚么!再说本官只是说了一件听闻,话还未完,你怎么断定就是捕风捉影?”
许敬宗张口结舌,一时怔在那里,自己的急切辩白,不恰好说明对此事是知情的?
尉迟恭大声道,“高大人你说说看,这个不成气候的玩艺儿,到底说过什么对薛将军不恭敬的话!他居然敢去宜春院!还二人同去!!”
高峻道,“幸好长安城的捕役多也不多,而本官不怕让他来对证,不过,似乎也有办法不必叫他来!”
许敬宗不信,满腹狐疑地看着对方。
“以许大人热衷于编造史料的习惯……与爱好,是不是有关薛将军的室韦之行、要如何写入史册,早已被你打好了底稿?若封禁你日常修撰史籍的手稿,你以为如何……”
尚书令一边说、一边观察许敬宗脸上的表情,发现他一点一点地、变得面无人色,直至眼露惊恐,于是哼道:
“难道本官证明什么事,还要麻烦什么捕役!”
许敬宗听了,颓然低头不语。他后悔,自己走就走吧,最后非要来一句惹他做甚么!
这样一来,就连儿子许昂这个太子舍人也搭上了。
身为一个年轻官员,许昂去宜春院消遣,其实也不违制,但这总是个不能放在明面上来的话题,尤其还当着鄂国公的面。
鄂国公的孙女嫁到了许家,老头子要怎么想?
昨天许昂回府,曾同父亲说到过与唐季卿的对话,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年轻人确实说到过薛礼,但许昂没说他与唐季卿是在哪里说这番话的。
许敬宗惊愕于尚书令这么快便得知了全部的内容,但这么隐秘的谈话,本不该有什么捕役听到。
莫非是马洇家的那个犯妇报的信?
太子道,“来人,立刻去原右庶子的官署、以及许府中,封存所有许敬宗近日的成文、底稿或是涂鸦,寡人只要与薛将军室韦之行有关的部分!”
许敬宗先被尉迟恭狠扁,但那只算肉体上的,而此时就是精神上的绝望。他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太子发话,此事没有多难,众人还未等到完全的心焦,去的人便已经持了所获、回金殿上复命了。
李治拿了递上来的几页手稿,正是许敬宗的笔迹,上边有段话写道:
“薛仁贵出潼关,旬月无信到,天子复遣使赴松漠,其乱乃止。尚书令高峻举荐仁贵,以从三品左千牛将军衔,归守玄武门。”
以太子的头脑,哪里看不出其中的用意呢。
薛仁贵先获从三品的左千牛大将军之职,然后再带人去的松漠。
但让许敬宗这么简单地、将几件属实的环节再变了一下述说的次序,便成了仁贵无功,功劳都是在天子遣使之后取得的。而薛礼却仍然凭借着尚书令的举荐而获得了升职。
李治脾气再好也有些怒不可遏,将手中的文稿隔了书案掷于阶下,对许敬宗喝道,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东宫简直都以你为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