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街上静悄悄的无人,但婆子不怕。
因为相比于焉耆的状况,牧场村的秩序就要好得多。
毕竟这里是柳中牧及天山牧总部、护牧队总部所在地,自贞观十四年大唐平定高昌以后,周边交河县、柳中县、蒲昌县等正规县域经过了近二十年的经营,民情也好于焉耆和庭州等地。
只要再过一会儿,等街上有了人,婆子就更不怕什么了。
再说西边隔院子便是天山牧总牧监刘武的宅第,她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听对方这么说话,婆子心内也很惊讶,不由问道,“你倒说说看,都知道些什么来头?”
那人道,“赤河金矿的管事曹广是你大儿子,院子也曾经是天山牧总牧监家的!后来他一家人去了长安,便将这座院子送予了你。”
婆子更为吃惊,持着条帚站在那儿直眨吧眼,如果这是些牧场村的人倒罢了,家底儿都叫人一语道破,以这种不屑的口气,而她不认的这些人。
那人道,“那又如何?老爷我讲的可是道理。试问昔日之富贵者,今日又在何处?一个人该是什么命便是什么命,你看我,上一朝时是财主,此时仍是财主。你儿子倒是在赤河边管着一座金矿,但那些金子是你家的么?可敢随意花么?”
他坐在马上,探头往院子里看了看,“穷命的脑袋!我看你竟连个使唤的丫头也没有,怎么赔我袍子?只要你好说话,老爷我……”
跟班中有个年轻的小声提醒道,“老爷,这里离庭州可不远啊,又是在牧场村,我们不好多事,”
这位老爷不等他话说完,便低声将他喝止了,“住嘴!你懂什么!”
薛礼率唐军过庭州时,刺史来济曾率庭州举城民众出城迎接,那个场面此时想起来还让他心神不宁的。
三千大唐轻骑兵军容严整,风吹不动,五百陌刀队刀光凛冽,看样子砍一城的叛乱都不带喘口气儿的。
那面薛字帅旗迎风招展,旗下薛礼威风凛凛,面容凝重,头顶帅盔上飘一篷红缨,身穿银甲,胸前兽面掩心,白袍上垂着一条象征品阶的紫绒飞带,皮靴插在镫里,一张铜胎硬弓,数根雕翎箭,鞍子上挂着一杆明晃晃的长戟。
薛礼如有神示,目光往人群中扫了一下,他这种有旧案的人,便像被那道目光狠狠抓了一把相仿,浑身都不得劲儿。
唐军丢下庭州连城都不进,直奔白杨河方向,好像不在意他们这些翻浪的小鱼小虾,直接要去西边收网似的。
随后来济刺史在庭州严厉起来,差役们逐坊、逐里张贴告示,催人去自守。
但别人可去自守,他不能去,身上带着原庭州刺史王达的一条命案呢。
眼下罪迹未显,还可容他筹划退路,但等有些虾米们一落网,一条虾戳他一钳子,他是条泥鳅也藏不住了。
跟班不说话了,其余人也不说话,有座下的马不安分地刨着蹄子。
远处,已有早起的村中人开院门,清嗓子。
婆子紧握扫帚,往街两边看了看,对他们怒目而视。
原本他不是这么打算的,要去逻些城,牧场村和柳中牧场是唯一一条道,不然就得翻越天山了。
这些年柳中牧场虽说不似以前那样把卫森严了,贯通在牧场里面的、连接牧场新村和旧村的一条大道上也很少有人盘察,但那得分对谁。
此人在金沙岭上便想好了主意,天不亮赶至牧场新村,诈开郝婆子祖孙的院门,让她来不及叫喊便将她们控制起来,院中有吃有喝,可容他们这些人委藏一白天,然后趁天黑时过牧场。
谁知等他们摸到新村时,婆子已然在街上了。她随时会扯起嗓子叫。
他换了一副笑模样,从马鞍边的包裹里拽出来一串大钱,挂在拐棍儿上挑着、伸到婆子面前来,
“婶子,我方才是逗你呢,你不认得我了?”
婆子不答话,站在院门边,万夫莫开。
“我们主仆连夜从庭州来,有趟买卖要赶到逻些城去,眼下人困马乏的,正巧见到了故人……”他挑着钱往前递了递,“只要婶子容我们在院中歇一日、睡上一觉,再管我们些粗茶淡饭,这些只算是定钱。”
婆子不缺钱。
金矿管事曹广时不时给她送钱过来。
瘸脚老汉离世后,这些年她不置丫环、不用使女也是事实,但那不是因为没钱。婆子一直当自己是这座院子里的仆妇,依旧和孙子住在门房里。
仆妇怎么能有丫环?
门房和厨房她和孙子一直用着,但正房,尤其是二层楼上边,婆子从不涉足,也不许包括她孙子在内的任何人上去,曹广来看娘,也得住门房。
婆子坚信,这座院子真正的主人早晚有一天会回来。
此时婆子不说话,是在回想这个庭州来人到底是谁,他怎么会认得自己。
马上的人微微一乐,看来还是钱管用。
他将拐棍儿“叭”地往上一挑,那串钱顺竿儿滑回到他的手上,再朝婆子抛过去,吩咐道,“还不扶老爷我下来,进去以后都规矩些,莫粗声大气的吓着我婶子!把马喂饱了,留个人看住大门,天黑我们赶路!”
有两个人跳下马过来架住他,助其下马,原来他有一条腿不能吃重,比另条腿也短着半截子。
婆子不接钱,任凭它丢到地上,拧了鼻子说,“我认得你了!”
那人已下了马,上前来道,“婶子你认得我最好,那便好商量了。”
哪知婆子立刻举起扫帚,瞪眼说道,“你是早年被陛下一脚踢瘸了的贾克邪,你爹是草商贾富贵,你祖父便是偷过我儿子的贾查坤!收起你的臭钱,我可不招待卖儿贼的后人!”
贾克邪且行且近,脸色倏地一变,“那可就由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