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奇怪,待到接过那名册一览,神态不免一肃,继而便言道:“温公这么做,弘祖可知?”
名册上内容也很简单,只是温峤将长子温放之开出民籍,转入军籍。这种小事,对温峤这个尚书令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是军籍便要承担军役,乃是实实在在的贱籍,小民之家对此都唯恐避之不及,世族高门也绝对不可能将儿孙这么安排。尽管时下标榜是出则方伯、入则公府,但真正将户籍落入军户,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他家老子能够立足于此乡,也是多赖武事卑功,余荫未必足恃,小子来日若要得显,又何能幸免。”
温峤这会儿语调不乏严肃:“稍后你就将人带走,不必即刻便用,留在身边,让他见一见人世之悲惨。当下之所得,无一是幸至,若无贤能匹配,难免因乐生悲。”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不禁涌现出一个感想,这个温放之……多半不是亲生的!其婚姻大事已经被他老子拿来做了人情,现在就连前程都被更改让他去体验人生,真是闻者都要为其掬一把热泪!
温峤见沈哲子神情变得古怪,略能猜度其内心所想,抬起手中如意便作势欲打,只是过不片刻便叹息道:“当年南来,何尝不是满途凶险、死中求活。生于此世,又何必幸求一生安乐长享?我是将儿子交付给你,老来若能得见有自立之能,也算是无憾了。”
既然人家老子都已经表态,沈哲子又何必再多说,当即便将那名册收起来。其实温放之落籍军户本也不是什么成困扰之事,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军事才能,又或没有从军之心,再放之归籍就是了。
但是有了温峤做出的这个表率,沈哲子再去推脱旁人投帖那就有说辞了,堂堂尚书令的儿子从军,都要落入军户,余者何人又能不同?要知道可不是谁家都有温家这种资本,大多数此时投帖者,连这一点军功都要分润贪图,可想而知境况也是不好,一旦也跟随落入军户,此生如果不能有大建树,可能世世代代都要沦为军户,子子孙孙都要痛骂祖宗!
于是当沈哲子告辞离开的时候,身后便跟着一个兜着眼泪的温放之。他可算是被其老子扫地出门,甚至行李都没准备多少,身后只跟着十几个望向阿郎满脸悲悯之色的空手家将,可谓落魄。
不过沈哲子心情也没有多爽快,温峤将儿子扫地出门,连一柄菜刀都不给,这是摆明了要敲自己竹杠!人家是托子之义,难道自己真能就这么将温放之带上战场?不独温放之,就连他身后那十几个家将,肯定也要帮忙武装到牙齿,才算是不负相托之情啊!
从温府行出不久,斜对面便是琅琊王氏门庭。沈哲子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拜见一下王导,毕竟也是他的老上级,如今又是高升丞相,礼数所在应该是要见上一面。
不过他的车驾还没靠近王家大门,便看到王家有近百人涌出来,足足七八辆大车,上面载满了大大小小的箱笼,看样子像是要搬家。
沈哲子还在好奇之际,便看到王彭之搀着一个步履有些踉跄的人行出来,正是王彬。
乌衣巷街道虽然宽阔,但两方车驾队伍都极为显眼,自然彼此一眼望见。
王彬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状态不算太好,在看到迎面驶来牛车上的沈哲子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抬手戟指沈哲子,鼻息转重,颌下胡须轻颤,两眼更是瞪得滚圆。
沈哲子见状,也算知道自己讨人厌,并未让家人停车,待到经过时挺起上半身,对着王彬深作一揖,而后便彼此错过。
他是知道王彬在会稽被老爹搞的有多惨,归都之后也是诸多不如意,眼下再说什么那都是风凉话。看这架势王彬终究还是忍不了丧子之恨,打算分家另过了。至于这当中有几分那童谣的推波助澜,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看到这样的情形,他也知今日实在不宜再登门拜访,只能稍后写一封信送去王家略作致歉了。于是他便吩咐家人在前方巷子里转弯从侧门入府,实在府前投帖者太多,挤不进去家门啊!
归家之后,沈哲子先让人将温放之略作安置,由其自己平复被扫地出门的悲伤。而沈哲子则转去见兴男公主,早先老爹离都不久,他母亲魏氏等也都返乡。如今府内只剩公主,这对喜欢热闹的小娘子而言,难免会有哀伤。加上沈哲子也是离都在即,这几日除了必要的事情,一些无聊应酬都推开,留在家里陪伴娘子。
然而到了内院,沈哲子却被家人告知公主早间已经去了都南别业,只是留下了一份便笺:夫郎戎行在即,妇人不敢泪对,远避闲庭,日日拜北,君扬威旧国,妾绵思待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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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侍中已经离府,启程归乡……”
一人趋行入房,俯身叩拜低声说道。
过了好一会儿,房中对墙枯坐之人才微微颔首,待到转过头来,脸色略显蜡黄,眼窝也是微陷,须发疏于打理而显得杂乱,而且骤然增添诸多灰白,老态已是毕现。
王导张张嘴,喉中只是哑声,待到咳嗽两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离家前,他可有留言?”
家人头颅垂得更低:“并无,只是、只是侍中离家前,沈驸马正从府前行过,彼此望见,侍中怒极……”
“怒极?归都之后,他何日不是怒极……”
王导苦笑一声,继而又问道:“沈维周还没有离都?”
家人闻言后却是默然,实在近来沈氏乃是府内一个禁忌,谁都不敢多提,也就没人去打听公主府的消息。
没有得到回答,王导只是怅然一叹,继而又说道:“去青溪别业,将中郎接回吧。”
他所言之中郎,便是次子王敬豫。王敬豫母家对王兴之的死难辞其咎,加上敬豫此人也实在不知容忍何物,未免更加激化矛盾,王导早前让其离家暂住青溪近郊。既然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王彬,那么儿子也就没有必要长留于外了。
“中郎、中郎早先使人传信归家,言道与友人往京府游去,归期未定……”
王导听到这话,本是黯淡的眸光陡然变得凌厉,手中麈尾蓦地砸在案上,怒声道:“速去接回,敢有异念,打断他的腿!”
家人惶恐而退,王导却是余怒未息,摔断的麈尾持在手中,越看越是恼怒,继而扬手砸在了窗棂上。门外侍立者听到这动静,俱是两肩微颤,噤若寒蝉。
良久之后,王导才蓦地一叹,似乎力气又被抽离,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沈维周,沈维周……我也盼你能大展抱负,攻破虏庭……”
言中不乏萧条,神色则更加苦涩。近来除了往台城去接受丞相任命,王导便一直没有出门,但对于外间的喧闹,他又怎么会不知。今次这一进,薄之者甚多,也让王彬对他更加怨望,乃至于舍家而去。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接受这一任命,他是忍下了怎样的辛酸。
沈氏吴人越见势大,褚翜等人自然不乏忌惮,但如果只是单纯的寻求合作,何必要将他置于这时论非议的位置上?虚位尊之,但却难得实际,心迹可谓晦深,不只是让他身受谤议,更让近来撩起的那些越府旧人对他有所不满。仿佛他们这一场喧闹,只是为了给王导争取一个尊位,更让他时评大伤。
但是,难道他们以为如此便能钳制住自己?太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