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这个人,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评论其人功过,唯独一点不可抹杀,那就是南渡之初对于江东局面的稳定,以及中兴建制,令得晋祚在江表得以延续,在这个过程中王导所发挥出的作用毋庸置疑,无可取代。
历史中就有这么一类人,他们在某一个时代大放异彩,他们也只适应于那样一个年代,甚至可以说是为时代量身定做、应运而生。王导就是属于此类,哪怕在沈哲子自己看来,在这一段时间之中,王导的确是恰如其分、圆满的完成了他身上所承担的历史任务。他或许不是那种能够开拓创新的大英雄,但却可以将自己能够掌握的资源充分调度利用起来,将乱如一盘散沙的江东弥合成为一个整体。
从这方面而言,沈哲子对于王导是由衷的佩服,甚至就算是他,如果早生个十几年,恰好赶上那段时期,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得比王导更好。
但王导这个人,也仅仅只适用于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而已,甚至从中兴建制之后,王导和整个琅琊王氏之所以还能在位,更多是一种惯性使然。他和他的家族已经不能够给江东的局面带来更大的推动,单纯从整个历史局势的推动而言,甚至就连王敦比王导走得都更远一步。王敦其人道德水准暂且不论,最起码他是利用已有的基础试图争取一个新的局面。
然而王导则不然,他只是想固守原本的状态,虽然也在努力让局面不再变得更差,但他也从未试图让局面变得更好。
所以,中兴之后的王导与其说是什么社稷功臣,不如说他本身就是施加在东晋朝廷上的一股强大禁锢,世族各家勾心斗角、交替执掌权柄,先天已经不足,内耗更加严重。无论中原大地有着怎样的剧变,江东朝廷都难获得庞大的进步空间。甚至就连淝水之战这样意义重大的战事,都没能在此基础上获得长足进步。
悠悠历史长河,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其独特的特质,而其特质的形成与其缔造者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毫无疑问,琅琊王氏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标签之一。而这也是沈哲子之所以一直咬紧琅琊王氏不松口的原因,此前或还有与琅琊王氏争权夺利的需求在里面,可是如今,如果讲到对时局的影响,琅琊王氏甚至都已经比不上吴兴沈氏。但只要王导还在其位,那么其人对于整个时局的制约便始终存在着。
这种制约并不体现在实际、具体的权柄上面,而在于人心长久以来的那种依赖性。比如今次如果淮南和台城中枢爆发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事实也一定会如此,当台城那些人并不能单独抗争的时候,自然而然会选择依附在王导身边,集结众力来对淮南施压。而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台辅,都不具备这种号召力。
淮南这一场战事,战场上的胜负只是一个前提,而沈哲子想要完全彻底消化此战所有胜果,必然会遭到来自台城方面的阻力。这么说吧,甚至就算他家老爹沈充在位,那些吴人乡宗旧好们,也会通过老爹以期尽可能多的获取足够好处。
沈哲子虽然不避讳与人分利,但前提是要由自己来定规矩。而台城中枢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制度规矩的凝结实体,沈哲子想要避开台城的影响在淮南创建一个新秩序,又谈何容易!
来自台城的阻力是无可避免,所以沈哲子是要尽量将之分化瓦解。当台城中枢不能凝结成一个整体发声,甚至各派系之间彼此的利益诉求便存在冲突,任何一方都难以大义压人,那么沈哲子作为一个强兵万众的实际掌控者,未来中原战机的把握者,又会怕谁!
如果台城对他已经不能再施加约束,而他自己所创建的秩序又能够运转起来,甚至能够代替台城所具有的职能。那么,这便是所谓的霸府!
所以,沈哲子如果要组建霸府主导未来的整个北伐战事,王导便是一个不得不除去的目标。这一场政斗,无理都要闹三分,更何况他手中还握有琅琊王氏的把柄。他将司马勋送回建康去,的确没有考虑太多王彬这个背后的指使者,完全意指王导。王彬的一条性命,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如今台中虽然罢免了王导丞相的职务,但却仍然保留了一个太傅的荣衔。沈哲子对于这个结果是有些不满的,但也明白想要将王导这样的重臣彻底一举扫出台城是有些不现实,更何况王导也绝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王丞相上表请辞,自陈老病思乡,渐有不堪王事所用,一则避位让贤,二则奴国强敌大败,桑梓光复在即,因而想要毕集家人,将亲宗异乡亡众棺柩送归乡土,再续家祭。”
谢尚在席中讲起王导主动请辞的细节,沈哲子在听完之后也不得不感慨真正权术较量的话,自己跟王导还是差了一个段位。
他今次准备也算充分,甚至在拿下司马勋之后便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淮南得胜后也并未急功冒进,一直隐忍到老爹归都执政,甚至就连兴男公主北上都给他争取到不小的优势。
反观王导那里,本身便没有多少准备,与王彬甚至都积怨颇多,至于以往那些青徐人家的旧好,也都多有疏远,可以说是完全处在了劣势。但就算是如此,单凭一份请辞奏书就能避开要害。虽然没有避免被辍用的结果,但却留下了一个尾巴,仍有复起之可能。
要知道即将光复桑梓的,可不仅仅只有琅琊王氏。王导将此与请辞与否联系在一起,那么时局中那些人家难免会有“他朝君体也相同”的隐忧,就算此前也愿意王导就此退居台城之外,但也不得不稍作姿态,这也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