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回宫了,规矩也就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单日往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双日则是去长春宫向太后行问安礼。
回宫第二日,在长春宫的大殿上,皇后当着所有妃嫔的面,将缪凤舞册封贵妃的准备事宜,一字一句详详细细地向太后做了汇报。
缪凤舞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没完,而下面就坐的妃嫔们,起先还能绷得住脸色,随着她说得越来越细致具体,时间越来越长,那一张一张面孔上浅笑盈盈的表情就渐渐地瓦解掉了。
缪凤舞当然清楚赵元灵的心思,她是刻意要引得众妃嫌恨缪凤舞。可是身为当事人,缪凤舞此刻也不好说什么,阻止赵皇后说下去,倒显得她还未上贵妃之位,就开始傲慢无礼了。
太后听得不耐烦了,抬手制止赵元灵道:“后宫定名份行册礼,本是你皇后的职责,不必事无巨细向哀家汇报,此事你与皇上商议妥当即可,哀家早不理事了,听也不是白听。”
赵元灵却笑道:“太后这样说,令臣妾心中惶恐。皇上一向对太后又孝又顺,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德妃妹妹是皇上的心头肉,两日后她的册封可是大事情。皇上从行宫回来后,忙着处理积务,也没有功夫搭理臣妾。臣妾若不是找太后拿个主意,到时候哪里疏了漏了,惹皇上恼火呢。太后就当是心疼臣妾吧……”
太后被她这一番话堵了口,一时不知道如何应付。
赵元灵笑了,正欲接着折磨大家的神经,坐在缪凤舞身边的宇文皇贵妃突然“哎呀”一声,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她这一声,惹得众人都往这边瞧。缪凤舞也惊了一下,转头看她。
只见宇文柔珍皱着眉头,将丝帕捂着鼻子,向她身后的翠苹招手,含糊地说道:“帕子……”
翠苹从袖子里抽出干净的帕子来,递到宇文柔珍的手中。宇文柔珍将捂在脸上的帕子一撤,换上这后一块干净的。
就这么一转手的功夫,一旁的缪凤舞清晰地看到,宇文柔珍的鼻头和口唇之上,沾满了红殷殷的鲜血。
“贵妃姐姐这是怎么了?”缪凤舞赶紧起身过去关照,“快!快传太医,皇贵妃流鼻血了!”
宇文柔珍捂着鼻子,连连摆手,声音闷闷地说道:“不用这么紧张,我这是老毛病了,一到了开春,隔三差五就会这样,太医说我体虚气燥,不是什么要命的大毛病。”
太后也不听她说什么,一叠连声地吩咐人将宇文柔珍扶进暖阁里,宣太医来瞧。
冷嬷嬷亲自带着几个人,搬来一张锦榻,将宇文柔珍扶上去躺下,抬着往后头去。缪凤舞因为离得最近,一直在给宇文柔珍擦拭那止不住流到口唇上的鲜血,也跟着从后门出去了。
出了这样的状况,太后当然要关照一下的。
片刻之间,长春宫的大殿上,只剩下赵皇后坐在上位,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和缪凤舞一前一后从后门走出去,她心中郁闷,便没有跟随上。
下手位置上的众妃们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呆住,好一会儿殿内都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蓝惜萍突然出了声,发出一阵大笑。这种时候,她的笑声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引得众人用讶异的目光看向她。
赵元灵本来心中不悦,见蓝惜萍笑得快噎气的样子,越发地恼火,皱了眉头厉声道:“怎么?淑妃也发了病不成?要不要本宫宣太医来给你瞧瞧?”
蓝惜萍跟她顶了这么多年的牛,对她这说话的语气丝毫不觉得奇怪。她自顾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地笑够了,才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指着赵皇后说道:“皇贵妃病得多是时候?皇后娘娘准备的那么周到的一个册封典礼,我们是听不到了。臣妾入宫这么多年了,头一次见皇后娘娘如此怵怯一个人,可惜人家不领你的情,跟着照顾皇贵妃去了,皇后娘娘白费了那一番口舌,哈哈……”
“淑妃放肆!”赵皇后气得心尖儿直颤,怒喝蓝惜萍一声。
蓝惜萍却丝毫不怯她,腾地起身,斜了她一眼:“皇后娘娘欺负我失了势?恐怕还未到最后的时刻呢。娘娘还是看清眼前的状况,赶紧跟去暖阁继续汇报吧。臣妾就不在这里空候着了,告辞!”
说完,她不等赵元灵开口,一甩袖子,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当着众妃的面,赵元灵脸儿都绿了。众人愕然的目光,如一道一道的冷箭射穿她的心房。可是她心里又十分清楚,现在不是收拾蓝惜萍的时候,这个时候她和蓝惜萍闹出事来,白白便宜了缪凤舞。
她几乎咬碎了牙齿,才忍下了这一口气,恢复了端庄的仪态。
“大家都散了吧,别聚在这里闹腾了。”说完,她站起了身,真的如蓝惜萍所说的那样,往殿后暖阁里去了。
身为皇后,她这一举动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刚才有一个妃子突然病倒了,为后之人,不可能置之不理。
只是因为刚才蓝惜萍讽她巴结缪凤舞,叫嚣着让她赶紧跟去暖阁汇报。因此她一转身,座下众人都产生了一种想笑的冲动。
康彤云及时地站起身来,冲着大家瞪了一眼,然后大声招呼道:“快走吧,皇贵妃刚刚病发,不宜人多闹腾。有要探望的,也等她回了媲凤宫,再去求见吧。走吧走吧,随本宫出去。”
她率先往殿外去,众人也就绷住了笑,跟着她出了长春宫,各自散了。
长春宫正殿的东暖阁之中,太后坐在榻边的一把椅子上,缪凤舞就坐在她的身边。本来缪凤舞很紧张宇文柔珍的病,一直在身边照顾。太后说她有孕之人,少见血光为妙,把她经安顿到座位上了。
宇文柔珍平躺在锦榻之上,已经止了鼻血,脸色有些白,除此而外,倒未见有异样。
太医院赶来的人,正是那位一直负责调理宇文柔珍身体的人,叫周瀚生!
本来缪凤舞一直不知道他姓什么,最近事忙,也没有腾出功夫来打听他。刚才他从缪凤舞眼前一过,那一股淡淡的幽兰清草般的香气拂鼻而过,缪凤舞不由地抬头,认真地打量起这个人来。
这个人刚近而立的样子,高子很高,细瘦的脸,尖下巴,鼻梁直挺,双目炯炯有神。
单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特别的焦急与担心。但缪凤舞身为知情之人,最容易察出端倪来---他一进屋来,直奔着宇文柔珍躺卧的锦榻而去,忘记了给太后行叩礼。
太后也担心宇文柔珍,没有介意他这小小的失礼之举,只是连声地追问着:“周太医,柔珍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干吃药也不见好……”
缪凤舞这才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姓周,名瀚生。
从周瀚生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宇文柔珍就轻轻地闭着眼睛。一直到周瀚生诊过了脉,在她的几处穴位上下了针,并且开好了方子,她都没有睁开眼,仿佛虚弱不能自持,或者已经睡着了。
“回太后的话。”周瀚生这才腾出空来,答太后那一句干吃药不见好的话,“贵妃娘娘因为体虚气燥,开春的节气里容易流鼻血,倒是无大碍。臣一直很尽心地给贵妃娘娘调养,最近娘娘的身子大有起色,请太后放心。”
“噢……这样就好,你多当心,什么时候她好了,哀家赏你个副医正当当……”
正说话间,赵元灵进来了,凑到宇文柔珍的近前儿,说着一些关切之语。缪凤舞此时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就是她,她那端庄的笑容就像一层透明的琉璃,缪凤舞轻易就能看到那笑容背后锥心的恨意。
她一转脸,见周瀚生嘱咐了翠苹几句,便离开了。于是她起身向太后告了退,跟在周瀚生的后腿,出了长春宫。
“周太医。”一直跟到看不见长春宫的宫门了,缪凤舞出声喊住在前面走得极慢的周瀚生。
周瀚生仿佛正在专注地想着什么事,听缪凤舞叫这一声,吓得双肩一拌,回过头来,见是缪凤舞,赶紧返身来到缪凤舞跟前儿,恭敬施礼:“臣见过德妃娘娘,不知娘娘叫住臣,有何吩咐?”
“周太医,我与皇贵妃情同姐妹,想必你是知道的。有一件事我很担心,想要问一问你。”缪凤舞与他保持着三尺的距离,却依然能闻他身上那轻淡的香气,心中好一阵不舒适。
“娘娘但问无妨,臣一定如实禀报。”周瀚生低着头,语气缓慢,给缪凤舞的感觉,他好像还没从刚才的神思之中回过味儿来,脑筋也比较迟缓。
“周太医刚才跟太后说,贵妃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了。这样说可以安太后她老人家的心,你这份心思,本宫也深为赞同。可眼下没有旁人,只有我和周太医在此,你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从本宫认识皇贵妃到现在,并没觉出她有好转的迹象来,倒是日渐苍白憔悴,她到底是患了什么病?难道真的那么难治吗?”缪凤舞死死地盯着周瀚生的眼睛,不落下他脸上丝毫的表情变化。
果然,她在周瀚生闪目之间,看到了一丝痛苦与愧疚。她耐心地等他稳住了表情,开口答道:“娘娘洞若观火,臣也不敢有所隐瞒。也是因为臣一直听人说,德妃娘娘与贵妃娘娘亲如手足,臣才敢在娘娘面前说起这件事……”
“贵妃娘娘的病,在心而不在身。她的身体本无大病,但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沉浸小皇子病逝的伤痛之中,不肯忘记那一段日子。小皇子的生前死后事,像鬼附身一般跟着贵妃娘娘。臣身为医者,以前一直不相信民间所谓的鬼魂缠人之说。但自从被派来跟着调治贵妃娘娘,臣就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鬼缠身,其实就是贵妃娘娘这种状况。倒不是小皇子真的缠着贵妃娘娘,不肯离开,而是她自己将自己关闭在以前的岁月里,不肯走出来,小皇子在她记忆中的美好样子,和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强烈矛盾,每天都在冲击折磨着贵妃娘娘的神经,造成了她今天这副孱弱不禁风的样子。”
缪凤舞听周瀚生这一番话,便知道他是发自内心,讲的是实情。大概宇文柔珍的身体状况,一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心上,而他又无处诉说。今儿总算遇上一个可信任之人,他便倾心而出,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