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泰宫有前后两进院落,后院里是平日里行晔习武练功之所,没有栽植花树,也没有假山喷泉,只有一片茵茵青草地。
在这空旷草场的西侧设有一处兵器架,放置着各式兵器,供行晔与陪练的侍卫们随手取用。而草场的东侧,有一架秋千椅,宽大华丽,是专门为天宝公主行玉泠而设的。
白日里行晔在这里练功的时候,玉泠经常坐在这架秋千椅上,为她的父皇叫好助阵。夜里天气好,行晔空闲下来,也会带着玉泠到这里来看星星。
今天晚上,星空很美。秋千椅上没有玉泠,是玉泠的爹和娘。
行晔坐在椅子一端,缪凤舞将头枕在他的腿上,静静地仰躺着,望着满天的星子。
万泰宫里很静,行晔最近睡眠不好,茂春吩咐下人,将万泰宫里的蟋蟀都捕净了。因此这样一个宜人的夏夜里,只有满天的星星在眨眼睛,没有一声虫鸣。
行晔也不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把这静美的气氛给破坏了。
缪凤舞躺了一会儿,周遭静得她心慌,她轻轻地咳了一下,说道:“要是玉泠在这里就好了,就是夜太深了,不好叫醒她……”
行晔屈起中指,在她的脑门上轻轻地叩了一下,轻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见玉泠了,对不对?可惜她今儿出宫去了,还不知道哪天回来呢。”
缪凤舞一骨碌爬了起来,吃惊地看行晔:“皇上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她前些日子吵着要见你,这几日又吵着要跟小弟弟玩。皇儿的情况你看到了,不宜多受吵闹。暖春阁里又热,也不能让玉泠久呆。那日她闹得凶,我就想起宋府不是新出生一位小公子吗?她吵着要看弟弟,送她到宋家看去吧。”行晔说得很轻松,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缪凤舞听了却有点儿急:“可是……皇上就让她一个人去宋家,你放心吗?”
行晔安然微笑道:“宋辰安虽然是文官,可宋府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我都很放心,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缪凤舞还在担心着玉泠这头一次独自出宫的事,也没有听出来行晔其实是话中有话的,喃喃道:“孝毅郡主才出月了吧,玉泠一去,宋府少不得要安排一番,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行晔轻轻一哼:“天宝公主幸临,是他们宋家的荣耀,他们还敢抱怨麻烦?我都没有怪罪宋显麟私下与叛匪通联呢,要是我女儿在宋府住得不舒服,惹恼了我,两罪并罚。”
缪凤舞只觉得心里一凉,噤了声,不敢往下接话了。
行晔抬手扳过她的脸,很认真地问她道:“我让宋显麟去滇南搜捕你的兄长,你说这趟差他能不能办好?”
缪凤舞面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答道:“会的,宋将军一定会把我兄长带回来的。”
“我猜也是,虽然他这一去,时间不免有些长,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带着人回来的。只要你在疏竹宫里一日不出来,那两个男人就一定会出现的。”
行晔语气很平静,可是缪凤舞却听得很心惊。他说“那两个男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自己与宋显麟有什么私情?
缪凤舞很紧张,兄长的身份不光彩,这件事还可以有回旋的余地。可是一个后宫女人如果背上了不贞的罪名,那可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污点。
“皇上,臣妾隐瞒兄长的身份一事,的确是有罪。可是臣妾对皇上的忠心可昭日月,皇上……”
“你不必解释,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凤舞是一个耀眼的美人?我从来不怀疑你的忠贞,我想宋将军夫妇也是受你所托吧,毕竟什么蜡丸传书之类的方法不可靠,对不对?”行晔扯起她的一绺头发,漫不经心地在手指上绕着,语气也很平和。
缪凤舞琢磨了一下他的态度,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于是她从秋千上下来,跪在草地上,对行晔说道:“皇上英明,的确如皇上所说,臣妾与兄长联络不便,又担心蜡丸传书之类的方法被人发现,就拜托了孝毅郡主。后来皇上问起,臣妾害怕牵累他们夫妇二人,就瞒了皇上。皇上若是要怪罪,就怪罪臣妾吧。”
行晔将脚往地上一点,秋千就停了摇晃。他专注地看着缪凤舞,认真地说道:“如果你为了一件事撒了谎,这就是一个开始,接下来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周全你之前那个谎言,你说是不是?”
“臣妾知错了。”缪凤舞很诚恳地认错。
行晔便伸手将她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他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件事纵然你有错,其情可悯。毕竟你和你兄长的命运曾经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阴差阳错之下,走到这一步,也是无奈之事。可是你的兄长发动宫变,害死许多人命不说,动摇国基朝运,这些都是确有之罪。当下形势,那些人抓住这样一件事,正可以用来攻击我。我关你在疏竹宫里,是惩戒,也是一种保护。若是宋显麟能带回你兄长,你好好地劝一劝他,弃暗投明,帮我除了鸿天会大患,也算是戴罪立功,我方可宽恕你兄妹二人的罪。”
缪凤舞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也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毕竟缪凤刚在事发的时候,已经脱离鸿天会了,若是他能助朝廷剿灭叛匪,不但赦罪有一个很好的理由,说不定还可以算他立功呢。
可是想一想缪凤刚那倔强的样子,缪凤舞也没什么信心一定能说服他,便谨慎地回答道:“其实臣妾一直就劝兄长,早日脱离鸿天会,弃暗投明,希望这一次他能听进去臣妾的劝告。可是……他以前也说过,离开鸿天会倒也罢了,但是他不忍心看着多年的兄弟反目成仇。若是他还是这样坚持,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
行晔沉默了片刻,答道:“按律处罪!”
虽然这是缪凤舞意料之中的事,可是亲耳听行晔说出来,她还是很受打击。她的生活本来是很令人满意的,不论富贵,她有一个相亲相爱的男人,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一个女人一生所求,也不过就是这个罢了。
可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行晔下旨砍了她唯一一位骨肉至亲的头,那她还能不能这样跟他亲密地依偎在一起,闲看星月,语笑嫣然呢?
她不想在行晔面前哭,因为她此来是为了陪伴他,让他开心的。可是话说到这一步,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好在夜很黑,没有月光,星光也照不到她的脸上。她就默默地在靠在那里,静静地流眼泪。
行晔虽然看不到她的泪,却能从她的呼吸上感受到她在伤心。他便歪下身去,将头枕在她的腿上,抬手摸上她的脸,给她擦拭着泪水。
“人活一世很不容易,总要经历一些自己极不情愿的事情。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这是天道公理。你只看我现在的状况,多年的母子反目,怀有异心的人一个一个地逼过来,努力想要忘记一些旧事,可是却总有一些人和事,不时地提醒着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努力去应付,因果循报,怪不得别人。你也要勇敢一些,缪凤刚的事我不会怪罪到你的头上,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你也能想一想我的处境与立场,也能这样宽容地看待我……”
今天晚上,行晔对缪凤舞算是推心置腹了。以前他虽宠她爱她,却从来不会跟她讲这些道理的。
缪凤舞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只能应行晔道:“皇上一片苦心,臣妾懂得,你让臣妾慢慢想一想吧,也许事情不会糟糕到那种地步,毕竟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随时都可能出现转机,对不对?”
“但愿吧……”行晔将手从她的脸上移下来,搂住她的腰,把自己的脸贴在她软软的小腹上,嗅着她的体香,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缪凤舞听到他均匀的呼吸,知道他是睡着了。她招手叫来侍立在不远处的茂春,让他去取一条薄毯子,搭在了行晔的身上。
那一晚,行晔就躺在这架花秋千椅上,枕着缪凤舞的腿,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囫囵觉。几次缪凤舞因为两腿酸麻难当,活动一下身子的时候,他都能跟着她的动作,调整一个自己感觉最舒适的睡姿,竟也不醒来。
缪凤舞一夜未睡,坐在秋千椅上,想着纷杂的心事,努力地想要理清一个头绪。
夏日里天亮得早,五更的时候,东方已露曦光。行晔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个时辰必会醒来。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缪凤舞那水红色的衣襟,不由地抿唇笑了一下,抬头时,正迎上缪凤舞的目光。一宿未眠,她的眼晴里有明显的红血丝,但是眸光清亮,微含着笑意。
“皇上早安。”缪凤舞开口问安,声音微有些哑。
行晔起身,站在了她的对面,一边活动着腰肩,一边说道:“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早知道这秋千椅有安眠的功效,我早该弃了龙床,天天晚上来睡这秋千椅。”
他说完,看见缪凤舞冲他翻白眼撇嘴巴,便坐回她身边,将她的双腿抱过来,轻轻地揉捶着:“一会儿我上朝去,你回寝殿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