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四下忙碌团团围着林锦楼转,香兰从马车上爬下来,见无自己插手之地,便跟在后面往屋中去,她累得几欲迈不动腿,咬着牙拖着腿进了屋。小鹃正抻着脖子往门口望,一下看见香兰,不由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一把扶住,失声道:“我的奶奶,你,你怎么这样了!”画扇闻声赶来,与小鹃一左一右扶着香兰进了屋。林锦楼抬入卧室诊治,香兰想跟进去,却让书染拦下来道:“姨奶奶,太医诊病,屋里有婆子们,连太太都在外头等着,奶奶不如先去暖阁里歇歇罢。”
香兰仍放心不下,书染亲手将她扶到暖阁内,小鹃将一面竹梅双喜的六扇屏风展开拦在暖阁前,放下框外錾铜钩上悬着葱绿撒花软帘,又奔到外头唤小丫头子打水、取巾帕等。这暖阁不大,临窗一条大炕,炕上大红毡条,胭脂色金钱蟒大条褥,石青色织金引枕,左边设一海棠洋漆小几,上摆着茗碗痰盒等物,一盆青瓷瓮里养着两球水仙,喷芳吐香,开得正旺。
香兰浑身泥泞肮脏,头面满是风尘,又冷又僵。画扇早已上前解开她身上的斗篷,又帮她将狐狸皮袄脱了,随手扔在地上,小鹃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汤,道:“一直在炉上熬着的姜汤,快喝一口暖暖身子。”香兰接过来,捧在手中喝了一口,不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口中只管道:“去大爷那儿瞧瞧,他伤势如何了。”
小鹃又出去,片刻回来道:“太医正诊病呢,谁都不让进,方才问红笺,说要把肩上的伤口缝上,眼下小厨房里已煎上药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奶奶,这是……这是怎么了?”
香兰轻声道:“一言难尽,昨晚上京城里如何?”
小鹃道:“鸡飞狗跳的,外头又喊又杀,火光冲天,闹了一整夜,大爷不在,二爷又指望不上,太太一个妇人能怎么着呢,幸亏大爷临走时留下齐先生,还有些护院侍卫护着,提心吊胆了一宿,到底有惊无险。听说有几个毛贼想趁火打劫的,进来抢东西,全给抓起来,如今还关着呢。”
画扇小声道:“兵荒马乱的,今儿一早桂圆进来,说早市儿都没开,京城里四处都是抓人的,往宫里的一条路全是血,已让官兵给封了,大家伙儿都私底下说,是二皇子造反了。”一行说,一行手脚麻利将香兰身上的衣服除了,只留下中衣,灵清抱来干净的衣裳,灵素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道:“大爷在屋里治伤,屋子里乱哄哄,也不便沐浴了,奶奶还是先擦洗擦洗罢。”
屋中温暖如春,香兰疲惫的坐在炕上,只觉昏昏欲睡,浑身乏力却微微颤抖,她手中的碗不知被谁端走,有人除去她脚上那双早已湿漉漉的靴子,将她冰凉的脚浸泡在水里,她登时打个颤,只觉脚上仿佛有千万支针在扎。小鹃将她头发散下来,小心翼翼梳直,绾成髻。灵清拿了热洋毛巾给她擦脸,取来药膏涂在她脸上肿痛之处,画扇又给她喂了两勺热汤,她太倦了,闭着眼左摇右晃坐立不稳,灵素端来几样细点并一碗粥,香兰又累又饿,颤着手,筷子将要拿不稳,食不甘味吃了几个面果子,要了一盏酽茶,一口灌下去,强撑着精神。
不多时秦氏进来,细细问香兰事情原委,香兰粗粗说了一番,正此时卧室内内穿出林锦楼大声惨呼,秦氏和香兰吃一惊,站起来便往卧室去,慌得一众太医忙不避之不及,纷纷低头转目。秦氏和香兰奔到床边看,只见林锦楼裸着胸膛,伤口汩汩流血,身上施以银针,面如金箔,神志昏沉恍惚,喘息不住。有一太医一躬到底道:“太太莫急,方才正给林将军治胸前的伤,需把烂肉剜下,已灌过洋金花汤,也施了针,只是这伤太厉害,仍把将军疼醒了。”一行说一行擦汗。林锦楼力大无穷,方才三五个人都按他不住。
秦氏眼中的泪忍不住滚下来,香兰心里揪成一团,可别无他法,二人只得从卧室中退出来。当下桂圆从外头跑到门口跪下道:“太太,老太爷、老太太来了!”秦氏听了,连忙穿了衣裳,急匆匆的出来,由红笺、绿阑两个扶着,后头跟着一众丫鬟婆子,忙忙的出去了。
不多时,只听院内一阵喧哗,香兰将窗子推一道缝,只见林昭祥拄着拐,林锦亭在一旁搀扶,另有几个小厮前呼后拥着往这里来了,最末跟着秦氏,待进了屋,林昭祥推开林锦亭径自往卧室中去,香兰只听秦氏站在门口埋怨道:“你个猴儿,都成家的人了,嘴还没个栓,不是使人告诉你先瞒着老太爷么,天寒地冻的,老爷子又舟车劳顿,知了这档子事,万一有什么不好,可全在你身上!”
林锦亭摸摸后脑勺,愁眉苦脸道:“好伯娘,我这心都提在嗓子眼儿了,祖父真有个好歹……要不您直接给我把刀,我抹了脖子得了......”
秦氏一巴掌拍在林锦亭脑袋上,嗔道:“年根底下胡咧咧什么,还怕家里不热闹?病床上躺着仨,灵堂里还停着一个,再念丧缝你的嘴!”
林锦亭哭丧着脸,唯唯诺诺,秦氏比他母亲厉害十倍,他素来畏惧,可他更怕林老太爷,不由缩缩脖子道:“伯娘,这事儿也不能全怨我,咱老太爷什么人呀?先前做过大理寺卿,明察秋毫,眼光如炬,大哥敢捅破天都不敢跟他老人家较劲……真的,您别瞪我,老天爷瞅我一眼,我腿肚子都转筋,我敢蒙他老人家么?他问我话时,我心肝儿都快蹦出来了,本来想一点一点慢慢说,谁知不知不觉全招了。可老太太那头我瞒得紧紧的,一点风声都没透。伯娘,这一路我没功劳还有苦劳呢。这一路过来也不太平,昨晚上幸亏住在官家驿站里,这才踏实睡个囫囵觉。今天倘若不是给九门提督递了信儿,城门都进不来呢。”抻脖子往卧室内瞅,道:“大哥没事儿罢?报信的小幺儿说受了伤。二哥和二嫂是怎么回事?”
秦氏叹了一口气,满面愁云,摇了摇头,对林锦亭道:“别什么都打听,这里头你帮不上忙,去伺候老太太罢,待会儿到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到寺庙里捐些香火钱,再给家里的祖宗们,还有你大哥、二哥点盏大海灯,去去晦气。”林锦亭口中连连答应着,往屋中瞧了林锦楼一眼,方才退了出去。
此时太医们纷纷从屋中出来,秦氏连忙回避,林昭祥同几位应酬,极客气的道了谢,命丫鬟取了极丰厚的红包,使人将太医带到宴息里开方子,又留喝茶吃点心等,不在话下。
香兰已忍不住了,待太医出去便跟在秦氏身后进了卧室。只见林锦楼已沉沉睡过去,婆子们正端了满盆的血水往外走,因刚用过药,一室的药味。
林昭祥走进来,神色凝重道:“太医说肩上伤口尚可,休息自可痊愈,唯有胸前伤势严重,剜了烂肉,过一个时辰换一次药,倘若熬过这两日便能好了。”
香兰没敢问“熬不过”会如何,她站在床边低下头,只见林锦楼额上的发已被冷汗粘湿,下颚上已起了一层青青胡茬,嘴唇干裂泛白显得愈发憔悴落魄。她从未想过如此生龙活虎的男人会如此衰弱无力。
秦氏用帕子拭了拭泪,强打起精神,对林昭祥轻声道:“公爹,这孩子就是香兰,楼哥儿挺器重她,这一遭的事也是她一直在身边守着,是个贴心敦厚的人。”言罢去拉香兰的袖子,使眼色与她看,道:“这是老祖宗,还不快行大礼。”
前世林沈两家交好,小时候林昭祥曾抱过香兰,亲自教过她书法,考问她功课,如今一晃数年不见,林昭祥已两鬓如霜,苍老些许,却身形清瘦挺拔,精神矍铄,沉吟内敛,林锦楼不怒自威之态与其像个十足。香兰心想,怪道人人都说林锦楼同林昭祥一个稿子里脱出来的,原我还觉二人不像,林公儒雅,文质彬彬,如今这一看,才发觉两人竟这样像。
只见林昭祥目光如电,正打量她,香兰心里不由慌了慌,又立时镇定下来,跪在地上磕头。林昭祥又将香兰看了一遭,扭头对秦氏淡淡道:“我知道她,还是个才女,能写会画,不过先前没见过,没想到家里还藏着这么个人才。如今瞧着,倒像个老实的。”
秦氏挤了一丝笑道:“可不是,不光生得好,品格也好。”
林昭祥点了点头,往床上看了一眼,对秦氏道:“嘱咐人好生照顾着,有消息不管白天晚上,立时知会我。你老太太身上不爽利,这事先别同她讲,就说楼哥儿去京郊练兵了。”
秦氏口中一叠声答应着,林昭祥拔腿往外走,末了又看了香兰一眼,口中道:“去轩哥儿那里瞧瞧。”秦氏百般想留下来照顾亲儿子,可老太爷发话,只得跟在后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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