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旧友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年少时的好友龚子楠。
好友再度相见,林延潮几乎已是认不出这位已是剃度的僧人,是自己多年好友的。
龚子楠见林延潮后双手合十道:“贫僧古月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亦是回礼道:“大师……久违了。”
无数话哽在喉咙,不知从何说起。
龚子楠笑了笑道:“部堂远道而来,请让贫僧为你斟茶。”
“好。”
当即龚子楠引林延潮入寺坐下然后亲自给林延潮烹茶。
林延潮看龚子楠已作僧人打扮,行止自有一等从容不迫,此斟茶的举动看起来也别有禅意。
龚子楠斟了杯茶给林延潮道:“部堂远至必然甚是口渴,但不宜急饮,这第一盏茶甚烫还请部堂慢慢喝。”
林延潮点点头呷了口茶后,双眼一亮道:“此茶甚好。”
龚子楠欣然道:“这茶树是当年贫僧重建寺院时所栽下的,这几年来都是亲手打理,不知可否入部堂法眼。”
林延潮道:“重建寺庙?”
龚子楠斟了第二杯茶道:“不错,此林阳寺乃后唐时的古刹,到了本朝废弃,贫僧皈依佛门后见此寺荒废,于是散尽家财重建了此寺。当年贫僧还作了一首诗,‘丛林一片掩垂藤,败铁生衣石阙崩;夜雨孤村闻断磬,春畦隔水见归僧。山荒荆棘无邻近,岭隔桃枝少客登;寂寞茅茨余四壁,霜风时打佛前灯’。”
林延潮点点头道:“甚好。”
龚子楠道:“部堂将所有积蓄都拿来办书院,贫僧则是拿来建佛寺。”
林延潮道:“我心底对大师只有敬佩。能舍弃繁华到这里着实不易。”
龚子楠仰起头道:“贫僧年少时锦衣玉食,一心科举,想要发奋,后来屡试不第,家母家姐先后病故,最后贫僧感人世无常就出了家。”
林延潮知道龚子楠的姐姐,当初他与其母有意将姐姐许配给自己,但林延潮当时有了林浅浅就拒绝了这桩婚事。
后来他的姐姐嫁给了陈若愚,但听闻嫁人后一直郁郁寡欢,最后于数年前病逝。
林延潮听闻这消息时有些感慨,他不知为何当初他姐姐一缕情丝就到了自己身上。
林延潮道:“令姐过失之事,吾……”
龚子楠道:“当初部堂拒婚时,不错,我是有些怪罪的,你我多年好友,我与姐姐又是你所救的性命,若是部堂答允这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我姐姐素来贤惠,性子又能容人,若部堂娶了她,她必能容下现在令夫人。”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此事本不可能。”
龚子楠笑着道:“我其实何尝不知,其实当初见到尊夫人看着部堂眼神时,我就应该猜到她对部堂用情至深了。部堂与尊夫人才是璧人。当初只是我龚家一厢情愿而已,部堂不必内疚。”
林延潮道:“其实我想啊,人的因缘际会就是如此。若是当初我没有在闽水边救下大师与令姐,你们就不会遇见我,那么以后的事也没有了。”
龚子楠笑道:“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贫僧都看开了,部堂还介怀什么,来,我们一起看看这几年我在寺里栽下的梅树。”
林延潮点点头,当即与龚子楠走到寺后,但见龚子楠指着这一片梅林道:“这就是贫僧几年所栽,贫僧总是想起到了春暖花开时,这梅花满山开放的样子,梅香轻芬不散,姐姐生前素爱梅花,看了此梅林必会高兴。”
说到这里,龚子楠言语有些哽咽。
“若是部堂有空,不妨明年春天来这里看看这漫山盛开的梅花。”
林延潮在脑海里想象这梅花景色悠然神往,然后对龚子楠道:“若是有空我一定来。”
自拜会龚子楠回来后,林延潮也羡慕他这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故而书院的事上了轨道后,他每隔个一段日子就到城东的小院住上一阵。
住下后林延潮就上山拜访山野之人,无论任何人都可以与他交游,谈天说地,道古论今,就算遇见没读过书的人,林延潮也可以与他聊天气,聊农事,谈上一整天。
有时他到鼓山上与僧人谈经,有时与好友泛舟于西湖,有时与同道题壁刻石,有时一访古迹迟了,就宿于深山山民家中,吃着野菜粗饭,喝着甘洌的山泉水,夜里就睡在稻草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就是菜根谭说的‘常嚼菜根,百事可做’,没错,安贫乐道是能够生智。
林延潮方体会书中里所言,‘夜眠八尺,日啖二升,何须百般计较’,人要活得如‘彩笔空染,利刃抽水’如此才是人生境界。虚度光阴,空掷岁月未必不是人生一件乐事。
这样的日子实在令人忘俗,林延潮在山间就这般过着隐居访人的日子。
而林延潮也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姓名,而是以自己的字号‘学功’示人。但交往过的人无不佩服林延潮的博学多才,觉得他定是当今名士。久而久之学功先生的名号倒是在山野之地里也是越来越有名气。
退居山林的这段日子,林延潮也忘了自己官员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是否会起复,至于赵参鲁,自己大伯的那点事更是放在一旁。
偶尔他也会去林阳寺见见龚子楠,在寺住上一夜。林延潮闭上眼睛时,就会想着来年寺里梅花开时,那会是一等如何满山花瓣纷飞的景色,那一位自己只见过一面便将芳心寄托的佳人,这一刻他真是觉得人生有些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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