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治河(三)
“这,秀峰,这种无稽之谈,怎能,怎能拿到朕的书房中来!你,你可是我大周文臣之首!”没想到王峻刚坑完了太子,转过头就又咬上了郑子明。大周皇帝郭威被气得身体晃了晃,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鲸油那东西如今在汴梁城内很常见,皇宫内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晚间也多用此物当作灯油来照明。虽然味道有些腥,所发出的光芒,却远比菜油灯明亮。更关键的是,鲸油价格还不到菜油的一半儿,可以为皇家节约大笔的开销。
对于鲸肉,郭威更不陌生。此物味道极差,无论如何烹制,都盖不住那种天生的腥臭气。但汴梁城内腌鲸肉的价格,却和鲸油一样便宜得吓人。豪门富户不愿意吃,对于常年连碗羊杂汤都喝不起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难得的腥荤。花几文铜钱买上一大块,就可以让全家人大快朵颐,并且连盐钱和油钱都能下不少,实在是一举三得。
只有鲸鱼骨头,郭威对其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质地远不如象牙,雕出来的物件,却卖得跟象牙一样贵。眼下汴梁城内渐渐刮起的奢靡之风,有一小半儿,恐怕都与此物有关。特别是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将们,家门口如果不摆几根鲸鱼肋骨做装饰,简直就觉得要低人一等。而越粗越长的鲸骨,价格也卖得越贵,超过一定长度之后,甚至到了以分论价,一分万钱的地步。与朝廷崇倡节俭的号召,完全背道而驰!
可鲸骨卖得再贵,也跟普通百姓生活无关。寻常百姓家门口没那么大,用不到鲸鱼肋骨做装潢。寻常百姓家的长辈,也不会由着子女们将来之不易的铜钱随便糟蹋,去卖那中看不中用的败家玩意儿。至于汴梁城里的高门大户,郑子明拿鲸鱼肋骨赚他们的钱,郭威才不会感觉心疼。反正那些钱即便不花在毫无用处的鲸鱼骨头上,也会被挥霍在别的地方。还不如全被郑子明赚了去,好歹能有一部分用在沧州军身上
“陛下,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王峻才不管郭威对鲲油、鲲肉和鲲骨这三样火遍中原的新鲜事物到底了解多少,梗着脖子,大声强调,“庄子有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而佛经亦有云,鹏以龙为食,双翅可分开海水,擒龙而食其肉,一日可餐龙五百。而龙主司天下之水,东海之幼鲲皆被沧州水军所杀,鹏鸟之数量必然会减少。没有鹏鸟吞吃江河之龙,龙自然会肆虐成灾。是以,今年先有地龙翻身,然后又是暴雨不断……”
“噗哧!”没等王峻将精心编造的理由说完,韩郡侯郑仁诲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他为人忠厚,素来也不愿搀和朝堂上的权力之争。可今天王峻做的,也实在过于丢人。堂堂大周枢密使,一朝文臣之首。居然用坊间传言和佛经故事,来攻击早就主动放弃了兵马大权的镇冀节度使,真不知道此人是太自信,还是太愚蠢!
“笑什么,韩侯,莫非你可以担保,那郑子明真的甘心做一个名不符实的镇冀节度使,从此对陛下,对大周永远忠心耿耿?”王峻立刻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野狗般扭过头,冲着郑仁诲大声咆哮。
“行了,秀峰,你不用冲我叫嚷,你的心思我明白!”郑仁诲是个厚道人,却不意味着他会像冯道那样信奉唾面自干,摇了摇头,冷笑着打断,“无非是担心郑子明得了大量钱财之后,暗中扩军,图谋不轨罢了。可你要收拾他,至少也拿出些像样的凭据来。把闹地震和发洪水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未免,未免有些过于,过于不择手段。一旦传扬开去,你王峻不怕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满朝文武,却不能跟着你一起遭世人戳脊梁骨!”
“胡说,你胡说!”王峻被羞得老脸发紫,挥舞着胳膊,大声辩驳,“你,你怎知水患就一定跟他肆意扑杀巨鲲无关!历朝历代,有哪个像他一般,驾驶巨舟,在沧海中肆意往来?古语云,鲲鹏死而诸侯薨,那年他刚刚开始出海扑杀幼鲲,刘承佑立刻在汴梁杀死了史弘肇、杨邠和王章……”
“那是刘承佑自己愚蠢残暴,与郑子明扑杀鲸鱼怎么能车上关系?”郑仁诲笑了笑,撇着嘴打断,“倘若鲲鹏一死,就有诸侯薨。那郑子明去冬和今春,光是卖到汴梁城里的鲸鱼骨架,就有二三十具。怎么没见到全天下拥兵自重的诸侯都相继死掉,让朝廷省去许多麻烦?至于鲲鹏猎食蛟龙之说,更是无稽之谈!若鲲鹏以龙为食,那郑子明屠杀幼鲲,恰恰是在替蛟龙报仇。天下蛟龙应该感激他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再来胡乱下雨,闹得民不聊生?”
几句话,说得声音不算高。却是实实在在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把个王峻给驳得找不出半个字来回应。一张老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黑,咬着牙愣愣半晌,才艰难地补充道:“你,你简直是在胡搅蛮缠。你,你只看到了郑子明他,他交出了三州之地和三州兵马大权,却,却根本不清楚,如今沧州军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如果,如果陛下继续养虎为患,早晚,早晚必被其掉头反噬!”
“枢密使大人,说话得有凭据。总共五千水军,一万马步兵卒,你倒是跟我说说,朝廷怎么个养虎为患法?”郑仁诲原本不想跟王峻太较真儿,但实在受不了此人信口雌黄,又撇了撇嘴,冷笑着反问。
“凭据?你要凭据?好,王某就拿给你看!你可知道,两个月之前,郑子明麾下心腹潘美带着兵马巡视漳水,正遇到某支幽州军南下打草谷之事?”王峻的眼睛突然一亮,站直身体,虎视鹰盼。
“当然,送往枢密院的告捷文书上有。潘美率众迎战,大破之,追杀至漳水河对岸三十里,奏凯而归。”郑仁诲不知道王峻忽然问道此事,是什么意思,想了想,如实回应。
“告捷文书上说,生擒敌军将士几人,斩杀几人?”王峻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犀利,就像两把有形的刀,直刺对方心窝。
郑仁诲被问得微微一愣,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生擒,生擒七十,斩杀,斩杀三百上下吧。数量的确少了些,但追过漳水河对岸,却货真价实。”
“当然是货真价实。老夫根本不担心郑子明谎报军情,而是,而是,而是没想到潘美在敌我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能将幽州军打得望风而逃!”
“喔?众寡悬殊?潘美当时身边带了多杀沧州军?”闻听此言,不但郑仁诲有些震惊了,郭威也扭过头来,满脸困惑地询问。
当初沧州军送来的捷报之时,大家伙儿谁都没拿此战太当回事。细作早就探明,辽国皇帝耶律阮去年秋天死于内乱,眼下辽国内部几位勋贵正为了争夺皇位,大打出手。精兵强将,死伤无数。短时间内,辽军根本无力南侵。是以,幽州军与沧州军之间的战事,只能算作边境上的小打小闹,根本不值得朝廷过度关注。
“你们可知,当日潘美身边有兵马几何?”见自己终于成功地引起了郭威的关注,王峻抖擞精神,继续大声反问。
并非自己嫉贤妒能,一心要找郑子明麻烦。而是,而是此子成长的实在太迅速了。万一让其继续做大,并且与太子内外勾结。他日郭威西去,自己和一干老弟兄,将要如何才能容身?
“兵马几何?既然秀峰嘴里吗,能说出悬殊两个字。想必知道起具体数量!”郭威接过王峻的话头,迟疑着说道。
“郑子明在捷报上,根本没说实话。陛下!”王峻忽然眼睛一红,仿佛受到极大的委屈般,哑着嗓子补充,“别人都是谎报战功,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据河北那边的传闻。当日,潘美只是率领一个百人队沿着河岸做例行巡视,恰逢三千余幽州军已经过了浮桥,正在列队整军。而那潘美当即喜不自胜,带领百人弟兄纵马直扑其帅旗。大破之,杀其武将十,斩首数百,幽州军自相践踏,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