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二章 虽亲必诛(2 / 2)

山河盛宴 天下归元 3018 字 2022-09-30

……

“砰。”一声,燕绝的尸首,坠落尘埃。

他四仰八叉躺在地毯上,鲜血汩汩流了一地黑红,张开的手掌间,一柄匕首滚落在地,匕首几乎全是木柄,只露出一点小小的刃尖,那点刀锋,连肌肉都划不破。

皇帝看见那匕首,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眼神不禁一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燕绥转头,冷冷看向他:“滋味如何?”

滋味如何?

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杀他,为文臻报仇,可我要他死在你手上。

我要你亲手杀亲生子,亲手杀也许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对你满满真心,对你充满孺慕之情,而你亦有几分喜欢的孩子。

我要你终有一日众叛亲离时,想起今日这一幕,日日月月年年都万蚁噬心,追悔莫及。

我也要燕绝,被他唯一在乎的亲生父亲杀死,要他在死前明白被背叛的滋味,明白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滋味,明白人世间一切苦痛的极致滋味。

伤我文臻者,虽亲必诛。

……

皇帝端坐在榻上,神情似乎毫无变化,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出,他此刻很僵硬。

亲手杀亲生子,还是因为误会,那般滋味,便是疯子,也不好受。

燕绥的报复,一刻嫌晚。

良久之后,他长长吸一口气,再吁一口气,似乎要将这满腹的复杂的滋味,在瞬间吐纳出去。

林擎讥讽地笑了笑。

可惜,再怎么吐纳,这殿内的空气,都满满血腥气息,每条缝隙,都填满了地狱深处哭嚎不休的冤魂。

远处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天色已经暗了,皇帝慢慢拿出火折子,亲自点燃了殿内的灯火,一点幽幽烛光下,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尊贵的鬼魅。

他听着那动静,忽然冲着燕绥笑了笑,道:“好儿子,你说,朕驾崩以后,谁会继位呢。”

燕绥又闭上眼睛,不理他了,仿佛杀掉燕绝已经完了他的心愿,这世间事,此刻他不想理了。

他颊上沾染了一点燕绝的血迹,他也不去擦,显得肌肤越发透明。

林擎有点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主动接话道:“当然是太子咯。不过你猜,谁会扶立他呢?”

皇帝:“皇后?今天她表现不错,特别沉得住气。”

林擎:“沉得住气,想必是因为有所仗恃或者有内部消息,不是吗?”

皇帝:“那就是还有人给她提供消息,要她静下心来等着事态变化,你说,那个人是谁?”

林擎:“我猜,当年谁给你下毒,就是谁。”

两人竟然就这么讨论上了,如同当年林擎还没成为神将,皇帝也还没继位时一样,一杯小酒,你来我往,月下同酌,共克时艰。

只是时光悄悄淘换了所有人的模样,终究是回不去了。

说到这个话题,皇帝也默了一默,林擎却又咳嗽一声,接着道:“所谓子承母业,你燕家还真是有意思。人家给你下毒,你就给侧侧和燕绥下毒。怎么,是要将这一代坑一代的手段,发扬光大吗?”

皇帝下意识看了燕绥一眼,燕绥眼睛都没睁。

皇帝摇摇头,却没继续说下毒的事。话到了这里,也就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皇帝笑道:“你说,朕身边有这么些毒蛇盘桓,如何能不步步为营?”

“她这么多年万事不问,其实是躲着你吧。也忌惮着你。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报仇?”

“谈何容易。”皇帝淡淡道,“再说她既然还在宫中,唐家便还有一份仗恃和野心,也就容易有不同的声音,生出不同的想法,总能多拖延一些日子。”

林擎点头,知道他这方面和思路和燕绥一样,国力不足,世家势大,朝廷一直想着的是休养生息,存粮备军,做好准备,这需要时间。而唐家越发展,越庞大,人越多,势力越容易分化,牵扯越多,想法越多,越不容易成事。

而这么多年当唐家真的成为一艘无与伦比的巨舟时,因为势力的分化和利益的牵扯,不可避免地导致出现了无数诉求。有人想着划地自立,有人想要一统天下,有人建议直取天京,有人更倾向于和宫中内外联盟……再适当煽风点火,制造矛盾,巨拳便会成散沙。

除非出了铁腕人物,强力整合,真正意义上统一唐家的所有声音,否则唐家迟早会被各个击破,外耗内耗,慢慢耗干。

深宫那位因为身份的不同,代表着不同的利益,看似和唐家并无联系,但实则千丝万缕,只要她在,唐家就不容易真正统一。

皇帝心思之深,从来不下于燕绥。

烛光幽幽,耀亮他微微凸起的脸颊,腮骨分明,这两年确实瘦了很多,烛光里的侧影,此刻终于显露了一代帝王深沉的轮廓。

一道人影忽然于烛影中浮现,如烟如雾。

脸却是平庸的脸,那个小太监晴明。

皇帝的声音也幽幽淡淡:“接下来,朕便要驾崩了,死于反叛的神将林擎和宜王燕绥之手,而朕在死之前,也为自己报了仇,将你两人顺利拿下……给你俩暂留一口气,免得阿信有时间来琢磨朕……至于最后谁继位……谁能谁就上啊。”

他轻轻巧巧地笑了笑。

林擎也轻轻巧巧笑了笑,燕绥唇角一抹讥嘲。

好,好算计。

诈死之前一举解决两个“心腹大患”,想必边军他已经派人去接管。

消化药力需要时间,在这段时间内,他可借此机会看清每个人的行动和立场。

皇帝驾崩,各州刺史依律必须赴京送葬,只要世家忍不住来了,自然免不了和新君一场博弈,而无论谁胜谁败,他都可黄雀在后。

到那时,所有人都元气大伤,他恢复健康,再登帝位。

哪有什么属意于谁?

从来都是他自己,想要那皇位百年!

皇帝微笑着,把从燕绥怀里搜的药放在怀里,叮嘱晴明:“进入密室后,务必按要求给朕服药。请大师做好准备……”

林擎神色微微一动。

大师?什么大师?

皇帝起身,走入了经常起居的那个暖阁,隐约有一点细微声音响起,随即便无动静。

片刻后,有两个黑衣人抬着一具尸首进来,放在榻上。那人面容枯槁,眼下青黑,赫然便是皇帝的模样,只是比皇帝看起来还要干枯难看一些。

毕竟死去的容颜,总会有点变化的。

林擎毒性终于全面发作,最后朦胧的视野里,他看见晴明一指点在燕绥膻中穴,而燕绥没有反抗。

他看见晴明向自己走来。

隐约听见晴明一边走,一边口中发出很多杂乱的声音。

纷乱的,争执的,冲突的,有自己的逼迫之声,有燕绥的狂妄逼宫之语,有皇帝的质问和痛苦,有皇帝的惨叫,有自己和燕绥奸计得逞的大笑,有机关轧轧声响,然后两个篡位弑君的逆贼大笑声变成了惨叫声——好一出惊心动魄的逼宫篡位大剧。

都由晴明一张嘴,一个人完成。

绝,真的绝。

林擎想笑,想打赏,怀里还有钱来着,这一回,值得赏一个银角儿。

可惜,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耶。

最后动荡的视野里,是晴明向自己抬起的手指。

最后听见的,是晴明一边对他下手,一边发出惊恐的尖声:“陛下驾崩啦——”

然后是撞门声,狂奔声,太子的大喊声,更远处大量军靴的踏地声。

他恍惚的目光缓缓上移,上方是景仁宫雕龙绘凤的藻井,镶嵌着少量的七彩琉璃,看不见任何的景物,更看不见德胜宫一角的飞檐。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如果没死,关在天牢里,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德胜宫后院檐角的铜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