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殿中,守在建隆帝病榻侧的萧宁安,从贺忠送来的换洗衣物的夹缝里,摸出了一粒红褐色的药丸。
他将那药攥在手中,坐在病榻前,看着建隆帝已成惨金的脸庞。
自从建隆帝中毒病重之后,他心一直很乱,直到此时他握着那药丸,意识到距离自己仅一步之遥高位上的君父的生死,竟然掌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蓦然想起了这几年,自己和母后经历的种种。
母亲的痛,母亲的伤,母亲的恨。
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甘,自己的忐忑。
病榻上的男人,已经很久不是母后和他的好丈夫,好父亲了。
萧宁安想了很久,忽得自嘲般笑了。
原来自己在犹豫。
自己竟到了现在,才开始犹豫。
到了最后一步,那么多人的生死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才明白了母后为何可以那么冷静地处置;才真切理解了母后幽禁自己时,让自己想想前朝旧事的话。
——不是殿下,就很好。
不理,不管,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病榻上的人死去,那皇位,就是自己的。
——还请殿下,一定要保世子不死。
那对夫妻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世上有赤诚之人,两难之间亦想保他的名声而自投罗网;世间也有天真之人,明明能逃,却为了另一个人走到他身边,愿意赌上自己的命换别人活着。
最终,萧宁安还是下定了决心,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将手中的药丸塞进了建隆帝的嘴里。
他不能辜负信任自己的,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也不想等今夜父皇驾崩后,其下酝酿的种种在今后的某一天闹出来,变成史书笔记中的一点疑案,却是自己的母后背了千秋骂名。
他这个储君,终究不坚定,也是个天真的傻子,长不成那明知生父有救,却放任他去死的人。
「父皇……」他俯身在建隆帝耳边,感受到了他的吞咽,低声道,「一切罪责,自有儿臣承担,还请父皇不要怪罪母后。」
他说完这话后,在病榻旁坐直,垂首安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建隆帝的手指动了动。
再一会儿,皇帝睁开了眼睛,如溺水之人刚被救起时那样,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外面服侍的宫人都吓坏了,纷纷跑进来跪下,也不知道建隆帝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好了。
萧宁安不想这解药如此好用,立刻过来扶着他,焦急道:
「父皇!父皇?」
建隆帝喘了很久,看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双腿。
他确实,活了……
下一瞬,他向着太子怒目而视,抬起手,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打了萧宁安一巴掌。
「啪」的一声重击,响亮至极。
「你这个优柔寡断的……」建隆帝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了半句,便再说不下去了。
他优柔寡断的儿子,用自己的登天路,换了他活着。
刚刚赶回承安殿的詹皇后,为着这句话,顿足在了殿前。
安阳侯府之中,被陈三娘抢下来的李月娇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孝惠郡主的身侧。
风尘仆仆的孝惠郡主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脸色更是因为赶路和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李月娇还当自己在做梦,小声唤道:「郡主……」
只两个字,她已经哽咽。
孝惠郡主干脆不理会别人,只一把将李月娇抱在怀中,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肩上,安
慰道:
「多亏有你,幸好有你。」
李月娇殚精竭虑几日,担心太晚,担心太子变卦,担心她判断错误,最终害了所有人。
因此现在,被个素疼爱自己的长辈抱住,说她做得很好,只觉得有了主心骨,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郡主,我爹和世子被抓了。」她低声道,很委屈。
孝惠郡主轻轻摩挲着她:「不怕,你爹不会有事,很不要担心仲敬。他享了荣华,事到临头,又怎能不舍性命。」
李月娇听见,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委屈,或者难过什么,她就是想要哭。
孝惠郡主轻轻拍着她,坚定而温柔:「但有我和长公主在,舍了这一身荣华,定能保住你与亲家的性命。」
院内,蒋督使淬毒的目光瞪死了郡主,冷声道:
「郡主既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怎么敢包庇这等逆贼。」c
孝惠郡主瞥了他一眼,见他犹不知死活的模样,依旧拍着李月娇,冷声道:「是不是逆贼,轮不到你来定罪。」
说着,她对带回来的护卫、护院等道:「愣着做什么?把这些个野人请了出去,事后宫中问罪,自有本郡主在!」
护卫们齐声应是,立刻动手便要赶人。
蒋督使看出来孝惠郡主是安下心要与他们闹一场了,反而不敢动手了。
事情未定,正是微妙之时,他敢抓一个侯世子的夫人,但绝对不敢明火执仗地与郡主护卫打起来,闹成满城风雨。
他只能怒道:「郡主!末将可是皇后娘娘……」
「住口!」孝惠郡主立刻打断他,「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攀附皇后娘娘?!」
她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忽然又有一群人乱糟糟地进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尖锐的声音道:
「这是在做什么?怎的侯府之中还上演了武行?」
众人看时,来人是建隆帝身边的奉茶太监福海。
只见福海站定,对着孝惠郡主与李月娇笑眯眯道:
「郡主,李夫人。」
他一开口,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李月娇躲在孝惠郡主身旁紧张地盯着福海,生怕等会儿他说出来的话是:
陛下驾崩了。
蒋督使的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儿上。
成败,富贵,此时就在福海传的话上了。
「陛下宣郡主与李夫人入宫,有要事商议。」福海说这话的时候,平平和和的,没有怒气。
李月娇悬着的心,落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