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准备问更多。
啪!
随着火光亮起,要塞之花终于点燃了嘴里的卷烟,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一脸陶醉,几秒后才慢慢吐出。
泰尔斯不得不拼命挥手,驱散烟雾。
索尼娅斜眼瞥向王子:
“来一口?”
被烟雾熏得退避三舍的泰尔斯熟练地摇头:
“小孩子不能……”
话到一半,泰尔斯想起帝国人十四岁成年的“光荣历史”,不情不愿地改口:
“据我所知,这对咽喉和肺部不好,抽多了影响呼吸,抽太多则影响寿命。”
“影响,呼吸,寿命?”要塞之花哂然一笑。
“孩子,你知道,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是啥吗?”
“魔能枪?”
“nah,”要塞之花拈着烟,仰头看向天空,眼里的醉意少了几分,“不是刀,不是剑,而是锤子和长矛。”
“尤其当几千人挤在一块儿,玩儿命厮杀的时候,你多呼吸一口跟少呼吸一口,寿命能活八十岁还是五十岁,其实都没太大区别。”
泰尔斯想起从前在要塞下经历的那次突围战,想起漫天的杀声怒吼,满地的残肢断臂,不禁皱起眉头,驱赶烟雾的动作越来越快。
“而当一支长矛,像这样‘嗤’地一声,扎进你胸口的时候,”索尼娅扭过头,双指迅捷地戳上泰尔斯的胸膛:
“一个健康的肺跟一个乌黑的肺,也没啥区别。”
操!
胸口的疼痛让泰尔斯龇牙咧嘴,不得不向后挪了几分,避免跟她有更多身体接触。
要塞之花看着他的样子,嘿嘿一笑。
“但是,如果这么一口廉价的烟雾,”索尼娅深深吸了一口烟,目光定死在远处的星湖上,“就能让成百上千的士卒们忘记胆怯,痛楚,绝望,死亡,让他们在满嘴喷粪的垃圾话里提升士气和团结,削弱炸营和崩溃的可能。”
索尼娅看着泰尔斯,悠闲地吐出一口浓稠的烟雾:
“那也许,也许我们就能赢下一次战斗,守住一座要塞。”
咳!咳!咳!
泰尔斯被呛得连连咳嗽。
“谢谢,我记住了,”王子痛苦地捂着鼻子,“不打仗就别抽烟!”
索尼娅爆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烟雾缭绕中,各有心事的两人都安静下来,夜晚的城堡望台一片寂寥。
不够。
泰尔斯提醒自己:他需要一个更好的插入点,他需要知道更多。
“说起战斗和寿命,你用那面盾牌战斗,有多久了?”
索尼娅放下纸烟,直勾勾看向他。
被她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泰尔斯连忙补救:
“我听人说,传奇反魔武装会折损使用者的寿命?我记得你当初为了救我,可没少用它……”
要塞之花看了他很久,哼哧一笑。
“是有这样的说法,”索尼娅摇摇头,“但是,放心好了,我手里那玩意儿不喜欢我,不肯配合我释放力量,也就没法伤害我。”
“噢,那我就放心——什么?”
泰尔斯一惊回头:“它,不喜欢,你?”
“是啊,我也很费解,对吧,”索尼娅抽了一口烟,满心不忿,“这世道到底是咋了,一面破盾居然都有资格说它不喜欢老娘了。”
不是,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不,不,我是说,它,它?它是……活的?”泰尔斯惊讶道。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它不会说话,但是我能感觉到它的,怎么说,情绪?”
索尼娅掏掏耳朵:“据说它们只跟少数主人心意相通,也唯有在那时,才能发挥它们的最大功效——当然咯,据说功效越大,代价越重。”
心意相通……
最大功效……
泰尔斯皱起眉头,想起很久以前的净世之锋,那柄大有来头的红色小剑。
“像我手里那面破盾,”索尼娅冷哼着继续,“每次都是不情不愿的,真把自己当爷了,后来嘛,嘿,老娘也懒得理它了,还不如我在外面缴获的长柄大刀好用呢。”
泰尔斯闻言陷入深思。
“不过,你能被授予无上之盾,想必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王国一定很看好你。”他小心翼翼道。
“没有的事儿,”索尼娅大手一摆,烟雾重重,“血色之年里,它的主人死了,适合它的极境高手也挂得差不多了,他们没有选择。那时我又正好要北上作战,就这么稀里糊涂顶上去了——刚拿到手的时候那破盾又黑又糙的,我举着锤子砸了半宿,才确定不是假货。”
难怪无上之盾不喜欢你。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那你还记得,它的上一任主人是谁吗”
索尼娅搓了搓鼻子。
“昆廷男爵跟我说过,不太得名字了,但是嘛,听说生前是个王室卫士,官儿不小那种。”
生前是王室卫士……
泰尔斯不说话了。
“对了,别告诉其他人,”索尼娅眯起眼睛,“当初黑先知特别叮嘱过:传奇反魔武装是王国机密,非常重要也非常敏感,如果有人打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他。”
泰尔斯心中一凛。
“操,我就知道,”王子不动声色,“难怪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要塞之花哈哈一笑:“相信我,你不是第一个,习惯就好。”
“所以,北方一切都好?”泰尔斯转移话题以避免怀疑:“断龙要塞,边境线,伦巴?”
谈起老本行,索尼娅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她趴上望台,细心打量着星湖堡内的一切,仿佛不愿意放过一草一木,连屋顶上的猫都想细细端详。
“托你的福,孩子,无论是黑沙领还是威兰领,北方佬这几年忙着打自己人,安分多了。更何况,快到农忙时节,田地,农场,城镇,工坊,集市,到处缺人手,莫说打仗了,连越境抢劫的强盗们都没空。”
托他的福。
这句话将泰尔斯重新带回六年前,那些他走出断龙要塞,去往北方的日子。
吸血鬼,血之魔能师,黑沙大军的重重围困,他与伦巴在要塞下的博弈——一幕幕过往显现眼前,无比明晰,泰尔斯看着眼前的索尼娅,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当然咯,再过些日子,那可就难说了,”要塞之花叼着烟,轻哼一声,“所以我趁着这段时间,回乡享受我的假期。”
泰尔斯闻言一动:
“回乡?你是本地人?”
索尼娅把注意力从远方的一株老树身上移走:
“当然,我父母在世时,是附近田庄里的农户——喏,就是那个方向,翻过两个山头就是。”
索尼娅兴致勃勃地给泰尔斯指着方向:
“而到了能挥舞草叉的年纪,我就来应征,做了这儿的卫兵。”
索尼娅,大名鼎鼎的要塞之花,出身农户之女。
泰尔斯思绪一动,反应过来:
“我知道您是约翰公爵的旧部,这么说,是从星湖堡的卫兵开始?”
索尼娅掸了掸烟灰,看着星湖堡的主堡,目光深邃。
“那里,”月光下的索尼娅指了指底下,“那里以前有三棵树,换班的时候,我常在那儿休息。”
泰尔斯循着她的手指看去——那里是巴伦西亚嬷嬷让人开垦的一片田地。
少年心中一梗。
树……
“而那里,以前是花园的一部分,”索尼娅的声音有些缥缈,“约翰喜欢一个人在那散步,静思,无论晴雨,他说这样有助思考。”
泰尔斯看着那片地方——现在被围了起来,养着许多犬只。
花园……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拳头。
“索尼娅……”
“它不只是你的城堡,孩子。”
索尼娅望着迅影楼的位置,表情恍惚,语气悠长:
“曾经,有很多人都把这里当成家——很多年,很多年的,家。”
家。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头来,看看那方田地,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很抱歉。”他突然不想再问她无上之盾的事情了。
会有机会的,他告诉自己。
不是现在。
不该是。
索尼娅沉默了一会儿,烟头一明一暗。
“不,谢谢你。”索尼娅摇了摇头,驱散阴霾,重新变回那个爽朗的要塞之花:
“每年我都会回来休息几天,在老科德罗的田庄里蹭蹭饭,闹些事打个架啥的,但是今年嘛,既然你把城堡修好了……”
下一秒,索尼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那我就不必去看老科德罗的脸色了——自打我五岁,我母亲拒绝了他的求婚,而我把他儿子打哭开始,他就一直对我有意见。你真不来一口?”
泰尔斯盯着索尼娅伸过来的烟头,微笑摇头。
“那么,欢迎回家,”泰尔斯努力从方才的伤感中回神,“你和你的人,住多久都行,食宿费用全包。”
“全包?”要塞之花一脸不信,“我今天偶然听见一个卫队的老头在阴阳怪气,说我们白吃白住真是舒心。”
“你说的应该是次席后勤官,德沃德·史陀,”泰尔斯想起什么,面露为难之色,“而我敢保证,你绝对不是‘偶然’听见的,那糟老头子坏得很。”
但他很快眼前一亮。
“不过没关系,招待大名鼎鼎的王国名帅和战争功勋,索尼娅·萨瑟雷女勋爵,我相信这笔账能报给我父亲。”
不,是必须报给他。
否则泰尔斯发誓,下次御前会议,他就躺在巴拉德室里不起来了。
索尼娅吐出一口烟雾,哼了一声。
“陛下回去了?”
“对——”泰尔斯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皱眉望着她。
要塞之花咧嘴一笑。
“孩子,我好歹是打仗的,不巧还是个指挥官,如果我连行军队伍里都有什么人都不清楚,断龙要塞早就被操翻千八百遍了。”
果然。
国王的来访,她也知道。
泰尔斯看她的眼神变了,失去了之前的轻灵,多了几分沉重。
她真的只是回乡享受假期吗?
这是计划好的吗,王室卫队借着送王国名帅还乡的名头,将国王护送来此?
那这是凯瑟尔王授意的吗?还是他放任的?他的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是要对自己暗示什么?索尼娅出现在这里又意味着什么?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这一瞬间,泰尔斯突然对与索尼娅攀谈失去了兴趣。
那些六年前,他们在要塞同吃共住的日子,似乎也不再明晰了。
唯有衣袋里的骨戒“盟约”,越发沉重。
索尼娅似有所觉,她瞥了泰尔斯一眼。
“方便透露一下,陛下他找你啥事儿?”要塞之花漫不经心地问道,她手中的卷烟已经燃却大半,渐渐黯淡。
她似乎不知道。
或者,她只是装着不知道?
索尼娅·萨瑟雷,她的确是六年前救你脱困的恩人,但是也别忘了——一个声音自心底升起,小心翼翼地提醒泰尔斯——她也是王国的三名帅之一,是王国常备军的执掌人。
是国王的利剑。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国王对索尼娅说了什么?授意她做什么?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他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
我去见未婚妻的人选。
我去毁灭南岸守护公爵。
他该怎么说?
“出差,”泰尔斯表情不变,目光穿越烟雾,“我得出去一趟,办件差事。”
“出差?我猜你应该不会向北走,来断龙要塞故地重游?”
泰尔斯犹豫了一瞬。
“别担心,别紧张,我对你要去办的事情不感兴趣。”索尼娅轻松一笑,似乎看穿了泰尔斯的心理。
她狠狠地吸进最后一口烟,这才依依不舍地丢掉烟头。
“反正又是内斗的老一套,不是敲诈勒索就是抢班夺权,我搞不来的那种。”
老一套。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他想起了龙血,想起了沙王,想起他被国王授予的任务。
凯瑟尔王终日在波诡云谲的王国政治里上下沉浮,操弄风云,但作为他的利剑,他的将领,他真正的王国要塞,眼前的要塞之花却显得那么开朗飒爽,宽宏大气。
她是怎么做到的?他心底里的声音这么问道。
这让泰尔斯有几分莫名的嫉妒。
“对,老一套,”年轻的公爵轻哼一声,话语饱含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我也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