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神态,不是关卓凡做作。他确实认为,缠足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非但“这一千年来”——第一个大污点。
不管是为了畸形的审美,还是为了禁锢压制女人,中国的男人都采取了最卑劣、最懦弱的一种手段。本来,女人依附和顺从男人的另外一面,必然应该是男人保卫和爱护女人,中国男人却反其道行之,真正叫人为自己的先辈,羞惭无地,痛何如之!
中古时代,世界其他的大文明,一样男尊女卑,却没有整出这种变态的花样。中国独承其耻,中国的男人,实在是亏欠了自己的女人!
中国的国势,两宋以降,日渐衰落;而缠足亦正起于赵宋。在关卓凡看来,两者之间,大有关联。不肯和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的男人,何肯、何能保护自己的国家?!这一点,只要略一深想就明白了:现实生活中,什么样的男人才专爱去欺侮女人?
历史上留下来的关于缠足的实物和照片,关卓凡根本不忍卒睹,不小心看一眼,都会在心理和生理上引起他强烈的厌恶和反感。偏偏却还有一班鸟人,对此类物事津津乐道,真是足尺加二地混蛋!很该把这班变态穿越成旧时代的女人,让“她们”好好享受一番缠足的乐趣!
利宾对缠足亦不以为然,他自己的夫人小棠春也是“天足”。但他可没有关卓凡这么义愤填膺,见东主眉眼皆张,愤懑激越之情,全然不加掩饰。这般情形,着实少见,不禁颇出意外。转念一想,关卓凡是旗人,有这种看法。倒也不奇怪。
还没想好该怎么接口,关卓凡又说道:“这桩陋习,大干天和——比太监净身还坏!你想想,整个中国的太监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且大多数都是自愿净身的。可中国四万万人口,缠足的女人,其数几何,算得清楚吗?”
说到这儿,关卓凡又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恨声说道:“而且,缠足从四、五岁就得开始了——哪有一个是自愿的?!”
利宾默然。关卓凡这么说,是把太监这个制度也扫了进去。他是宗室,在人前攻击皇家制度,却毫无顾忌——这当然表示关卓凡对利宾有充分的信任,但于利宾,虽然心感,却不晓得该如何附言。
关卓凡倒也没有要他答话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道:“你顾虑的有道理,缠了足的女人,其实就是一个废人。什么用场也派不上。这桩陋习,不但大伤天和,还悖逆世界大势,一定要在我手上废了它!”
利宾猛地一震,不能不说话了:“贝勒爷,你宅心仁厚。上通于天!可是,办这件事。不能够太过仓促!许多人的脑子,一时半会儿的。还转不过弯儿来,如果硬来的话,我怕……你有多少大事要办?总要轻重缓急,一件一件地来!”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利先生,你说的对,这不是件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你也放心,我不是一味莽撞的人,办这个事儿,不会不看周围状况,闭着眼睛硬来的。”
他站起身来,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说道:“不过,该办还是要办,不能因为难就不办!而且,正因为这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情,才更要早办!”
“我的想法是,用两宫皇太后的名义——不是用皇帝的名义,降两道懿旨。第一道,是颁给旗人的,痛陈缠足之害,严禁旗下的女人缠足,违者严惩不贷:有官的免官,没官的出旗,或者发往军前,或者直接扔回黑龙江去!这道懿旨,口气要极为严厉,表面上训戒旗人,其实是说给汉人听的,算是用个‘指桑骂槐’的春秋笔法。”
“第二道懿旨,对象不分畛域,用委婉劝诫的口吻,劝已缠了足的‘放足’;还未缠足的幼女不要缠足——不过,这些暂时都不算硬规矩。可是,官宦人家,包括捐了功名的、进过学的,这几等人里边,如果有愿意‘放足’的,不给未缠足的幼女缠足的,要奖励!——当然,如果有人拿了好处,转过头去,‘放足’的重新缠足,未缠足的缠了足,那就是欺君之罪!”
利宾把关卓凡的话,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长长舒了口气,说道:“贝勒爷,你是有大慈悲、大智慧的人!利宾能够追随于你,真是三生有幸!”
关卓凡哈哈一笑,说道:“利先生,我的脸,怎么有点红了呢?”
顿了一顿,说道:“两宫皇太后是女人,出面说这个话,没有人敢在台面上非议的。‘上有所好,下必风焉’,你瞧好,必定有人出来颂圣,并愿意‘谨遵懿旨’的——这样的人,刚开始的时候,不会有多少,但总是开了个口子。”
利宾说道:“是。其实,不缠足,老百姓也未必就不愿意。江南女儿,许多都要帮着家里面养蚕、种田,都是天足;而且,水网密布,上船下船的,缠了足,也实在是不方便。缠足的,倒是北边的比南边的要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