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对醇王福晋说“能救七爷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语中之人,正在恭王府的“小房子”里延客。
这个人自然就是恭王,客人呢,是文祥。
“博川,”恭王微笑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不过……”
沉吟了一下,斟酌着说道:“眼下多事之秋,你往凤翔胡同走动的太勤,我怕,有人……不以为然。”
文祥眼中波光一闪,说道:“六爷,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
淡淡一笑,“文某是国家大臣,不是哪个的门下私人。”
恭王既感动,又安慰,可是,也有隐隐的不安。
他做如是说,确实是为文祥着想——当然,同时也是为自己着想。无论如何,“有人不以为然”六字,并没有任何挑拨离间的意思,但文祥的回答,却似乎带出了隐约的意气——这种口气,是极少见于中正平和的文祥之口的。
恭王正想有所譬解,文祥说道:“其实,有些事情,也实在顾虑不了那么多,如果一定要分门别类,我跟佩蘅一样,在世人眼中,脑门上都是刻着一个‘恭’字的,这个,到底不比琢如、星叔——他们的脑门上的那个‘恭’,是写上去的,可以搽的掉,我和佩蘅的这个‘恭’字,是搽不掉的,所以……由他去吧!”
文祥的脑门刻字、写字之说,恭王是第一次听说,在此之前,自己虽然有过类似的念头,但绝没有文祥说的如此形象、深刻,他呆了一呆,心头涌起了一股极复杂的感觉,一时之间,甚至有点儿鼻酸眼热了。
但是,那种隐隐的不安,却更浓重了。
“‘分门别类’一说,”恭王一笑,“倒是有趣——”
“不过,”恭王敛去笑容,“博川,你的话,我私心虽慰,可是,愧不敢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我这一辈子,能够有你和佩蘅这样的知己,幸甚!足矣!什么‘恭’字不‘恭’字的,你不要存这样子的念头!”
顿了一顿,用极诚恳的语气说,“这样子,对你不好!”
再顿一顿,决定还是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我早绝了复出的念想,所以,‘门户’、‘党与’之类,于我已如云烟,不萦于心了!”
文祥默然。
“我大约明白怎么回事——”恭王说道,“这段日子,你的差使,大约办的……不大痛快?”
文祥没有直接回答恭王的问题,他慢吞吞的说道:“六爷,我很为难——今儿过来,倒也不为发牢骚、倒苦水,是想向你讨个扎实的主意。”
“哦?什么事情?”
“我想开去军机处的差使。”
恭王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微微一紧,“为什么?”
“神机营‘出旗’,”文祥黯然说道,“我难辞其咎——整整三万人呐!”
“你难辞其咎?”恭王说道,“这话从何说起?五位大军机中,你可是唯一反对神机营‘出旗’的人——而且,是坚决反对啊!”
顿了一顿,“如果不是你,神机营早两天就‘出旗’了,用不着等王府井大校场之会了!”
“不然!”文祥说道,“其实,正是因为我坚决反对,才最终导致神机营‘出旗’!如果我不是那么固执,无论如何,都可以为神机营争取一个更好的结局——至少可以仿‘买断旗龄’例,保留旗籍,再给一笔像样的……赔偿。”
顿了一顿,微微摇头:“现在,鸡飞蛋打,什么都没有了!”
恭王沉吟片刻,说道:“仿‘买断旗龄’例,一个人三百两银子,三万人就得……九百万两银子,你以为,他真的肯掏这笔钱出来?”
他——自然是指关卓凡。
文祥呆了一呆,“这……”
“九百万两——如果能够把神机营全挪到东北去,倒也罢了,不过,你以为,神机营那班大爷,肯不肯去呢?”
“这……”文祥迟疑的说道,“会议之上,轩邸确实曾经说过,所谓‘仿买断旗龄之例’,只能‘仿’,不能‘照’,这三百两银子的安家费,不能一‘出旗’就给……”
当时,关卓凡是这么说的,“神机营这班大爷,吃喝嫖赌的惯了,顾头不顾腚,一‘出旗’就派银子,说不定左手接了银子,一转身,右手就送进了妓窦烟馆赌场,接下来的日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如此一来,岂不是害了他们吗?”
文祥眉头紧蹙,“轩邸还说,‘总得去到了东北,正正经经开出一定数目的荒地来了,才能拿这三百两的银子。’”
“这不就是了?”恭王说道,“你就算赞附神机营‘出旗’,也未必能够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好处——逸轩这人,我是晓得的,大方起来真大方;抠起来,那是真抠,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说到这儿,笑了一笑,“这一层,和肃顺,倒是相差仿佛。”
肃顺?
“说到手面和气魄,”恭王继续说道,“肃顺可就比不了了——一次过黜三万人出旗,就是肃顺,也不见得有这样子的胆量吧!”
恭王感叹了几句,把话头转了回来,“无论如何,博川,神机营‘出旗’一事上,你已经竭尽心力,蔑以复加了——所以,你就不要再自责了,更不要因此动开缺的念头!”
沉默了一会儿,文祥说道:“我之所以动这个念头,神机营‘出旗’之事,只能算是一个……‘导火索’——嗯,这是轩邸自己爱说的一个词儿,在此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