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民坟冢’?”皇帝秀眉微蹙,“怎么能这么说呢?其实就是迁坟嘛!就是替先人搬个家嘛!活人搬得家,死……呃,我是说,在世者搬得家,往生者为什么就搬不得家呢?”
“皇上说的极是,”关卓凡说道,“只是如果这么说的话,有些人,大约又会搬出什么‘安土重迁’之类的说辞来了。”
“这又不对了!”皇帝说道,“咱们中国人,确实讲究‘安土重迁’,不过,只是‘重迁’,不是‘不迁’啊!”
顿了顿,“这个‘重’字,就是‘重视’的意思吧?家确实不是随便搬的,总得谋定后动,总得……搬了比不搬好,才搬!——这是不错的。可是,反过来说,如果明知搬了比不搬好,还是死守着不肯挪窝,可就又不对了!这么着,也不符‘重迁’的原意吧?——孟母还三迁呢!”
“是!”关卓凡说道,“皇上譬解的十分精辟,正是如此!”
“曾国藩,”皇帝说道,“你是有大学问的人——你说呢?”
皇帝、皇夫两公婆,一唱一和的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有大学问的人”还能怎么说呢?
“臣末学肤受,”曾国藩微微的俯了俯身子,“皇上的奖谕,臣惶愧的很。”
顿了顿,“皇上圣明,‘安土重迁’之‘重’,确实只是‘郑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滞’之‘重’,若有人以此反对迁徙坟茔,确实是……胶柱鼓瑟了。”
“末学肤受”一词,皇帝是第一次听到,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晓得是个自谦的词儿,微微一笑,“‘郑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滞’之‘重’——说的好极了!轩亲王,你说呢?”
关卓凡心中微微一动。
那句“你是有大学问的人——你说呢”出口之后,曾国藩如何回话,事先并不能准确预测,因此,对其回话,皇帝该做出什么具体的反应,除了皇夫事先的“原则性指导”外,也要靠她自个儿的“现场发挥”。事实是,皇帝的“现场发挥”,不但抓住了重点,而且语气吞吐,十分恰当、准确。
嗯,学的好快呀。
“是!”关卓从容凡说道,“臣以为,曾国藩这两句话,合适的时候,很该叙进上谕里头,以收正本清源之效。”
“行,就这么办。”
曾国藩有点儿发慌,如果他的“‘郑重其事’之‘重’,‘重而不滞’之‘重’”,真的叙进了上谕里头,那么,就会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曾经反对修筑铁路的曾涤生,摇身一变,打倒昨日之我,变成赞襄修筑铁路了,这——
虽然,他当年反对修筑铁路的原因,并不是“毁民坟冢”什么的。
可是,话确实是他自个儿说的,而上谕引用重臣说话,也是寻常之事,这上头,他并没有“自谦”的资格。
而且,轩亲王也好,皇帝也好,都没有明确说要给他“署名权”啊。
只好不说话了。
“至于风水,”皇帝说道,“我是不懂的,也不敢说这样东西一点儿道理没有,可是,我总觉得,反对迁坟的人,把话给说反了!”
顿了顿,“铁路是什么?那是国家的血脉!铁路修好了,国家的血脉就畅通了!套一句俗词儿……嗯,‘任督二脉’就打通了!何况,咱们的‘两纵两横’,还不止‘二脉’呢!将来,也许还有‘三纵三横’、‘四纵四横,如是,整个国家,气运流动,生气勃勃!这不也是风水?——国家的风水!”
“把迁坟和风水扯在一起……嗯,这一来,怎么就一口咬定,迁坟必定坏了风水?若果有风水这回事儿,迁坟亦果同风水相关,那么,迁坟确实会引致风水的改变——可是,怎么晓得,这个改变,必是变坏,不是变好呢?”
“修了铁路,国家风生水起,自家倒坏了风水,哪里能有这样子的事儿?自然是国家好,大家好!如果国家这个‘大家’不好,自个儿这个‘小家’反倒好了,那反倒是咄咄怪事了!”
皇帝的这句话,分量十分之重,等于指斥因“坏风水”之故反对修筑铁路之人,是因私而废公,是以“小家”害“大家”,曾国藩的头,不由自主,低了一低。
“自家的田舍坟茔,”皇帝继续说道,“挡住了铁路必经之途,阻断了国家的血脉流动,妨害了国家的风生水起,这样子的‘风水’,能好到哪里去?我还真不信了!”
顿了顿,“先人们在地下,也不安哪!我看,还是请先人们搬个家——‘小家’、‘大家’都好,在世者、往生者,都松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