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京八旗的日子,过的到底比地方驻防八旗要好一些,三百两银子固然不是小数,但对于那班旗下大爷来说,是否‘无可抗拒’,可就两说了。”
“为了一碗水端平,朝廷也不可以提高‘买断’京八旗‘旗龄’的价钱啊!”
“再者说了,一家三百两,已经是一笔庞然钜数了,轩邸再神通广大,到底不能屙金溺银啊!”
曾国藩一笑。
“第二,”赵烈文继续说道,“京八旗风气不好!”
“那些个‘京油子’,兜里或许没有一个大子儿,家里的米缸,也早就见了底儿了,可是,你若真给了他三百两银子,说不定一、两天之内,他就能找地方——赌场、烟馆、酒楼、戏院、八大胡同——将之花的光光!”
“第三,东北距离北京,说近不近,可是,说远也不算太远——这条后路,断的似乎就不是那么干净了。”
“我还在替轩邸瞎盘算呢,孰料,对于京八旗,轩邸根本就不玩儿什么‘买断旗龄’——竟是直接驱逐出旗!”
曾国藩目光微微一跳,“直接驱逐出旗?惠甫,你是说——”
赵烈文沉声说道:“神机营!”
“嗯……”
“神机营选八旗满洲﹑蒙古﹑汉军及前锋﹑护军﹑步军﹑火器﹑健锐诸营之精锐者充之——”赵烈文说道,“一句话,这三万余人,乃是荟京八旗精粹于一营!黜神机营‘出旗’,等于整个京八旗的‘精粹’,被一锅儿端了!”
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摇了一摇,“什么是‘国本’?这三万人就是‘国本’!而且——是‘国本’之中的‘国本’!”
“结果——嘿!”
“轩邸这个手笔,真可谓——”
一字一顿,“惊心动魄!惊世骇俗!惊天动地!”
“好好!”曾国藩笑道,“惠甫,听了你的‘三惊’,我几乎也要一惊而起了!”
赵烈文一笑,“爵相见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名之状之了!”
“其实,你说的并不错——”曾国藩说道,“实话实说,初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亦有瞠目结舌之感!”
“最妙的是,”赵烈文目光灼灼,“如此几无可形容之举,在局中人而言,却是顺理成章的——谁叫神机营涉嫌谋反于先、违抗圣旨于后呢?换一个朝代,或者‘上头’换个人——譬如秦皇汉武,遇到这种情形,那还不杀的人头滚滚?没杀完的,也得发到大漠边儿上去啃沙子吧?”
顿了顿,“现在,不杀一人,甚至不流一人,不过就是叫你们换个身份罢了!而且,不过是由‘旗’而‘民’——又不是换个什么下九流的身份!谁又能说,这不是‘上头’的如天之仁、宽恩厚典呢?”
“嗯……确实!”
“可是,”赵烈文说道,“如果‘上头’的那位,不是轩邸,而是——嗯,换成本朝其他任何一位皇帝,做的出来这样的事情吗?”
略略一顿,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做不出来!——为什么?前头说过了,神机营既为八旗精粹,就确确实实是‘国本’!——你不能够自个儿挖自个儿的根基啊!”
“除非——你不以此‘根基’为根基,不以此‘国本’为国本!”
曾国藩不由动容,“惠甫,你这句话,可是说到头儿了!”
赵烈文点了点头,“若轩邸不以彼‘根基’为根基,不以彼‘国本’为国本,那么,他的‘根基’是什么?他的‘国本’,又是什么?
顿了顿,“咱们先不说‘根基’,先说‘国本’——”
“民为邦本——我以为,这四个字,对于轩邸,实实在在,无一字虚设,他心目中的‘国本’,就是‘民’!”
“这个‘民’,是真正的民——不止于‘旗’,亦不止于和‘旗’相对的那个‘民’,只要是中国人,就是‘民’——满是‘民’,汉是‘民’,蒙、藏、回、维,都是‘民’!”
在清朝的官方语境之中,旗籍之外,皆称为“民”,即赵烈文“和‘旗’相对的那个‘民’”之谓。
“以此‘民’为‘民’,”赵烈文说道,“必然的,满、汉、蒙、藏、回、维,便无分高下,无分贵贱,无分彼此,一视同仁!”
“如此,便不能不抑满扬汉了!”
“因为,目下,‘旗’、‘民’分野,有高下、有贵贱、有彼此!”
“就是说,”曾国藩沉吟说道,“为了‘混一满汉’,不能不先‘抑满扬汉’?”
“是!”
“嗯,或者可以这样说——”曾国藩说道,“这个‘抑满扬汉’,反过来,也证明了轩邸‘混一满汉’的绝大企图啊!”
“是——爵相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