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竟连这一层都替他想到了。
江临看着她苍白细弱的眉眼,心突然狠狠地揪紧了。
他是傅言的兄弟,而米蓝却是傅言的女人,那女人肚子里,怀的还是傅言的孩子。
怪不得他一来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颓然样。
她和孩子出了事,傅言自是心力交瘁,可是身为大哥,他兄弟把难处说出口之前,他却先动手打了他一拳,因为看到他那副样子,在联想起公司最近的业绩,他实在恨铁不成钢。
其实想想看,如果换作是他自己,他的女人和孩子出了事,他恐怕比傅言更要颓废。
不是不爱了吗?不是爱上别人了吗?不是已经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了吗?
段子矜,你还管这么多做什么!
他抵在玻璃门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衬衫下的小臂上肌肉硬得绷了起来。
段子矜从他垂着手的一侧慢慢的挪了出去,低头道:“江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江临看了她很久,眼前是她的脸,耳边是她的声音。
仿佛一切都回来了,都在原本应该在的位置。
可,都是假象。
他放开了手,面不改色地走回书桌旁。
段子矜看着男人高大冷漠的背影,眼眶一酸,忽然想问他,你就真的不想知道那些事情了吗?两个月,就能改变这么多事情吗?
然而在她出声之前,男人低而冷的嗓音却已经从那道颀长的背影处传来:“说吧,你想怎么赌。”
段子矜握住门把手的手蓦地脱了力,把手被她无意间按了下去,门却没有开。
听到轴承转动的声音,男人微微冷笑,“想走?那扇门已经锁住了,钥匙在我身上,你不是要和我打赌吗?赌完再走!”
段子矜蓦地一震,陡然生出极其复杂的心情。
这场面,竟和他在欧洲时,为了不让她离开房间去帮他倒水,而生生嚼咽了药片一般……
一般令人心疼。
“怎么?”男人回过头来,黑眸里满是凉到没有温度的笑,“这就反悔了?”
段子矜收起心里的复杂,走到他面前,淡淡地冲他伸出手,“怀表给我。”
男人顿了片刻,在她面前摊开手掌,段子矜从他手里拿走怀表的时候,无意间却看到他手心里被怀表硌出的深深的红痕。
她静静地收回目光,用平淡的语调掩饰心里早已开始崩塌的情绪,“我来催眠你,如果你被我催眠了,就是我赢。如果没有……就是你赢。”
“这样赌?”男人似乎有些意外。
“就是这样赌。”
他笑了下,可这笑在他脸上只是个表情,却远远称不上是种心情,他垂眸道:“我以为提出赌约的人,大多数都会给自己创造有利条件。段小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段子矜怔了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没有占据有利条件?”
男人敛起了笑意,俊容是一贯的冷静淡然,“念慈把这块表交给你的时候,没告诉你她已经失败过多少次了?”
段子矜心平气和地回答:“说了,不过她是她,我是我。她失败了,不代表我也会失败。”
男人的嘴角弯起细微的弧度,怎么看怎么都带着轻慢的讽刺,“念慈是密歇根大学的荣誉教授,APA唯一的华人专家,她都做不到的事,莫非你觉得自己赢面很大?”
原来他是笃定了她无法催眠他,所以才会说她没有给自己创造有利条件。
其实只要被催眠者意志力足够坚定,有意识地拒绝被催眠,再高明的催眠师也难以成功。
段子矜掂了掂手里的怀表,突然有些后悔跟他打这个赌了。
毕竟像江临这样意志力惊人的男人,在配合穆念慈催眠的时候,她都没成功过。
更遑论她和他打了这个赌,从他的反应来看,段子矜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为了从她嘴里知道真相,他会不遗余力地抗拒她的催眠来赢得这场赌局。
但是她没有退路了。
她想知道他的身体究竟如何了,这件事他哪怕对傅言他们都没有透露过。
她也想证明给阿青、证明给自己看,江临究竟相信还是不相信她。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可信么?难道他竭力抗拒之后,成功抵御了她的催眠,就真的能说明他不信任她么?
段子矜心里乱作一团。
“不开始?”男人低磁的声音,似带着伤人于无形的冷笑。
段子矜蹙眉道:“我需要准备一下。”
男人颔首表示同意,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微型遥控器丢在桌面上,看也没看她,“门钥匙,需要什么自己出去准备,也可以直接打内线让助理送上来。”
说完,他继续翻着手里的文件夹。
他这副胸有成竹的姿态更是给了她沉重的压力。
段子矜伸手去拿他丢在桌子上的钥匙,可是男人的手却在下一秒覆了上来,叠在她的手上,掌心的温度灼得她眉心一跳,而他开腔时,声音却是毫无温度的冷漠,“你如果拿着钥匙临阵脱逃……”
段子矜道:“我不会。”
男人这才放开了手。
温度撤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冷。
怔了一阵,段子矜才拾起钥匙,低声道:“为了这个赌约我花了多少力气,和你费了多少唇舌,你放心,江临,在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不会走。”
男人埋在文件里的视线陡然一僵。
她温软的话音就像是致命的毒药,每个字都渗进他最没有防备的地方。
他想说,我也是,在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不会放你走。
这句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后吐出来的却是淡淡的一句:“是么,但愿你能信守承诺。不过你的话,我还能信么,嗯?”
段子矜从他淡淡的语气里听出了很多很多深深缠绕、纾解不开的浓烈的苦涩。
她差点被这种苦涩刺得掉下眼泪来。
从穆念慈找上她那一刻,段子矜就该明白,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这个男人的心里真的像他所表现出来的,忘得那么干净彻底,那真是枉费她爱了他整整一个青春。
段子矜出去没多久,周亦程很快便抱着一个小型音响回来了,江临掀起眼皮眄了一眼,没说话。
除了从会议室借了个小音响之外,段子矜还问穆念慈要了两首可以舒缓心情的曲子,又重新熟练了一下技术要领。
然而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闭门造车,她今天下午入了催眠的门,现在却要去催眠那个心防极重的男人。
真是任重而道远……
她叹了口气,问穆念慈:“你觉得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穆念慈说:“这件事,其实我也说不准。”
段子佩冷着脸,俊颜像是结了层冰,“你自己明明知道答案,还不死心?”
“那算什么答案?”穆念慈下意识反诘道,“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测的东西,就连他本人都不一定能完全认清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你又凭什么替他确定这个答案?”
段子佩的脸色更难看了,“你是不是非要和我唱反调?”
穆念慈看着他,认真道:“你的性格太暴躁,冲动易怒,这样对你本人和周围的人都没什么好处。我劝你有时间可以去找个心理医生好好咨询一下这……”
“你这女人有毛病吧?”
穆念慈皮笑肉不笑的,竟然点了下头,“是啊,职业病。”
段子佩,“……”
虞宋瞧着眼前这对儿冤家,不由得露出笑意。段子矜却好像没听见他们的话一样,完全沉浸在穆念慈方才叮嘱她的几件事情里。
过了一会儿,周亦程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段小姐,你要的音响已经组装好、调试过了。”
段子矜的手心里冒出了汗,她抿了抿唇,“我这就回去。”
她走回办公室里,轻轻关了门,男人已经坐在了沙发上,完全不用她提点,他坐着的姿态就已经很放松了。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在一旁,衬衫的扣子也从最上面解开了几颗,一双长腿叠在一起,遂黑的眸子轻轻地睐着她,无喜无怒的,让人猜不透。
段子矜把冷气调整到了最让人体感到舒服的黄金温度,拿着怀表走到他身侧,坐了下来,打开了怀表的盖子,仔细研究着,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男人亦是将同样的眼神锁在她身上。
一墙之隔的室外,穆念慈叫虞宋搬了把椅子来,她站在椅子上,透过玻璃墙最上层透明的部分目不转睛地看着办公室里的二人。
只看一眼她就察觉到了不同。
那个男人与她在一起时,虽然是竭尽全力放松下来配合她,可是距离感始终都横在他们之间。
他不会在她面前自然而然地脱掉外套,解开领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如此专注而毫无防备的神情注视着身侧的女人调整表带的样子。
穆念慈回想起每次她离他稍近时,他立刻警觉起来的微表情和微动作,忽然也就懂了为什么催眠屡屡失败。
而这个女人,尽管已经成了他的“前女友”,尽管他口上说着对她再多的不信任和担忧害怕,可是坐在她身侧时,男人的整个气场都是安详宁静的。
这里还不是最能让他放松的地方,这里只是他办公的地方而已。
她放心了些,刚要从椅子上下来,却不妨一脚踩空,但她不敢大声尖叫,怕惊了屋里画一般静谧和谐的两个人。
身体急速下落的时候,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她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眼前是一张放大了的俊容。
一笔一划,一张颠倒众生的脸,还有那双墨兰色的、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足以堪称绝色的眸。
然而那张脸的主人却忽然皱起了眉头,嫌弃地望着她,嘴角却悬着一抹恶趣味的笑容,“姐姐,您还要在我怀里赖多久?”
他把“姐姐”二字咬得极重,穆念慈觉得自己简直要炸了。
女人过了一定年龄是最讨厌被人叫姐姐阿姨之类的称呼的,更何况她儿时跳级跳得厉害,真要是算起来,也不见得比这个男人大多少!
她忍着怒意推开他,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可是怎么都觉得一股邪火在体内乱窜,恨不得直接拿高跟鞋敲漏他的脑袋!
“姐姐,性格太暴躁、冲动易怒,对本人和周围的人都没什么好处。如果你想发火,我劝你多想想你脸上的皱纹。”
他云淡风轻带着笑意的一句话,居然还是用她曾说过的话来噎她!这让穆念慈有种直接被K.O.到吐血三升的感觉。
不过……她转过身去,失神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有皱纹么?
*
段子矜大概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低柔口吻和谁说过话了。
其实催眠师应该说些具有引导性的语言,可是她不会,只好给他讲起了故事。
男人听着她的言语,眸光沉凝安然,虽然淡,却也不像最开始那么冷了。
怀表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黑漆漆的眼底倒映着的,却始终是她那张思绪飘得很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的脸。
有那么几秒种,江临想,这张脸,他能看一辈子。
“你困了吗?”女人小心翼翼地挪开怀表,仔细打量着他。
他忍不住笑了,“你说呢?你以为那么容易吗?”
语毕,自己都为自己的语气中的温脉感到意外,瞬间,有种一切回到过去的错觉。
段子矜亦是察觉到了几分,五指微微一缩,低声道:“那继续。”
男人面无表情,“嗯。”
*
半个多小时后,办公室的门被人拉开,女人低头走了出来。
门外众人同时迎了上去,还没问里面怎么样了,不期然便看到了她灰败的神色,和眼中打转的泪水。
穆念慈脚步一顿,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还是……不行吗?
也难怪,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让段子矜白忙活一场了。
对这个女人而言,给江临催眠不光是费尽了力气,恐怕这个结果,也让她彻底伤了心。
穆念慈搂住她,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别太灰心,你第一次做这种事,本来就没有经验,而且一次的结果也不能说明什么,没准下一次……”
她的话没说完,却被谁倒吸凉气的声音打断。
是虞宋。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将里面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眼眸里写满了震惊。
穆念慈倏尔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亦是僵住。
只见那张真皮沙发上,男人侧头靠着沙发背,睡得深沉而安详。他的俊容在灯光下显出了和平时示人时完全不同的温和。
他的手掌姿势很不正常,空空地握着,好像在沉入梦乡之前,正攥着谁的手不肯松开。
额前的碎发在他英俊而干净的眉宇上打下一片阴影,怎么看,其中的缱绻和温脉都令人难以不心动。
段子矜把手里的怀表交给怔愣的穆念慈,慢慢走到段子佩面前,蓦地扑进他怀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没能从这震撼人心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包括段子矜自己。
“阿青。”段子矜在他怀里哽咽,有气无力地低声重复,“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段子佩沉着眸,拥着她,用手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半天才从喉咙里勾出一个音节,“嗯。”
“要么是他自卑、不信任自己,要么是他不信任我。”段子矜嗓音沙哑地把阿青昨晚的话复述了一遍,心里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只剩下一片滚烫的废墟,她抓着阿青的衣领,有些激动,“你现在看到了,你看到了!那你告诉我,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段子佩沉默不语,他的震撼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悠悠和这个男人的爱情很奇怪。
她可以不要自己的命,去救他的命。
而他可以不相信自己,却对她深信不疑。
良久,段子矜将眼泪逼了回去,从阿青怀里出来,扶着门框,重新望向办公室里那个男人。
她忽然想起最初在办公室里和他起了争执,她心灰意冷之时,在心中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段悠,你真傻,全天下还有比你傻的人吗?
有啊,怎么没有。
段子矜看着屋里睡颜沉静的男人。
明知她一次次骗他,明知她满口谎言没有一句真话,却还是把全部的信任乃至生命交给她的……
江临,他才是全天下最聪明最聪明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