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知道了,那女儿告退,父皇也早些安歇吧。”靖安行礼道。
“去吧,我命了太子送你,他应该在宫门前等着了。”帝王嘱咐道。
及至宫门,果然见少年长身玉立于月下,染了一袭月华。
“皇姐。”太子颜回身,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玄色斗篷上的九爪金龙,威严而不可冒犯,他目光暗了暗,继而才对上她平静无波的双眸。
宫车平稳的前行着,沿途能听到些市井喧嚷,今年的中秋虽不及往年丝篁鼎沸,但因帝王施仁政,未曾明令禁止,所以也还算热闹。少了权贵们参合,百姓倒是真正的乐在其中。
靖安放下车帘,目光回到太子颜身上。
他似是倦极,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眼窝下隐隐泛青,靖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触手如玉石温润,依旧像是从前赖在她身边的无害少年。
太子颜眼睫轻动,眷恋着那一丝温度,他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连和她多待一会儿的时间都没了。
但这并没逃过靖安的眼睛,她指尖绷紧渐渐回握成拳,放回膝上,轻轻道:“吵醒你了?”
“没。”他坐正身子,银色的丝绦垂在两侧,棱角分明的侧颜倒映在车壁上。
“醒了就陪我下去走走吧。”靖安忽然开口请求道。
万千月影碎在水中,荷灯随着流水远去,靖安双手合十,闭目诵经。
卫颜在她身后负手而立,一手执灯,昏黄的灯光在夜风中摇曳着,微弱得不堪一击。
虔诚的诵完最后一句经文,靖安慢慢垂下手,风扬起她的衣袂,一片霜色满目空茫。
“阿颜,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望着月色水光,心中无限怅惘。
卫颜下意识的握紧了灯杆,垂首道:“太久了,不记得了。”
靖安亦觉可笑,声音紧绷:“是啊,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意思了。卫陌……杏林春宴上我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卫陌吧,你们,我听父皇说你们……”
“我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卫颜毫不在意的接口道,指尖却隐隐泛白。
“阿颜,无论是身为公主还是楚羲,我都不能让人动摇这天下,即便那个人是你。”靖安咬牙道,她欠阿颜太多,但她不欠他这天下。
“可是阿羲,我不想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你不必为难,若有一日能死在你手上,我也算心甘情愿了。”少年反倒笑了,他从不害怕死亡,他只怕她背弃自己。
要她再杀他一次吗?靖安眼中泛起水光,到底是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你身上的毒真的解不了了?疼吗?”痛楚翻涌而上,靖安死死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
卫颜却没想到靖安竟是连这个都知晓了,沉默了许久,才从背后把靖安死死揽在怀里,下巴蹭着她青丝,如儿时般坦诚的告诉她:“疼。”
其实真的很疼,疼得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眠,那些黑暗中挣扎的苦楚都只能掩盖在高华的外表下,一个人吞咽。可你问起时,那些不甘与恨意就轻易的平息了,我可以笑着告诉你疼,因为知道终于有人陪着我,不再是我一个人了。
“阿羲,你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别做,安心待在公主府。等一切过去,你还是那个九霄之巅,荣宠万千的天之骄女,一切都会过去。”他亲吻着她发心,目光缱绻。
靖安却在他怀中泣不成声,这一切怎么过得去。
水之湄,两人相拥的姿态亲密得仿佛没有人可以介入,谢谦之远远的驻足,没好全的身子越显单薄。自上次不欢而散,靖安就再没理过他,他也暗暗懊悔过话说的太重,可要他低头服软却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今日先皇后祭日,他实在担心才忍不住出府来接,却没想过,也许她身边早就不需要自己了。
夜风吹凉了心头那点暖意,这双腿好了又如何呢,不照样走不到她身边去。他甚至只能在此帮她遮掩着,周全着名声。
看着两人相携而出,看着她眼睛分明有哭过的痕迹,谢谦之倍感无力。
“既然谢大人护送,那我就不送皇姐了,再晚些宫门就要下锁了。”太子颜拱手道。
靖安犹豫了下,终是狠心上了宫车,再没回头。
谢谦之冲太子颜行过礼,也折身上了宫车。
靖安正襟危坐,目光泠然,这回倒没问他冒犯逾矩之罪。
谢谦之却宁愿她还和往常一样肆意胡闹,也好过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难受。
“阿羲……”他不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先向她低头,只因实在见不得她憋屈着自己难受。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她却忽然开口了,眼神空茫的没有焦点。
“父皇是这样。”
为什么不解释,一遍不行可以有第二遍、第三遍,解释到母后听为止,为什么要迁怒个孩子,一步步把阿颜逼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让他和母后再无退路。
“母后是这样。”
爱他为什么不信任他,甚至任凭彼此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互相折磨着直到抱憾终身。难道卫嵘妻儿的命不比那虚名重要,就为赌那一口气,而后的那么多年都活在罪孽里。
“阿颜是这样。”
有什么能比他的命重要!卫陌要是顾惜他这个兄弟,就应该助他逃离帝都,想办法续命!他现在分明只想从阿颜身上牟利!
靖安怔怔的看向眼前的人,摇摇头凄然道:“谢谦之你也是这样,我不明白。”
“嫡庶之见就那么重要吗,以至于能蒙蔽你的双眼,让你变得自卑而偏激,甚至一开始都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倾慕你,你最后不愿彻查,包庇王婉,推幼帝上位也是为了这个吧。”没有激昂的辩驳,她沉默的叙述着。
谢谦之讶异于她会突然提起这个,但是并未否认,只道:“是我不好,但是,阿羲,严苛的门阀和选才制度只会制约国家的将来,大批的有用之材都将流失,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何况门阀之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其全身,贪婪和*也将根深蒂固,再难拔除。”
谢谦之是第一次和她解释这些,因为曾经的靖安什么都不会问就站在他这边。
“可你想要的并不止这些吧,你为宰相的那十七年做的如何呢?政治清明?十大门阀倒下几个呢,或者说又换上了哪几个呢?寒门仕子,世家庶子得势之后就个个清廉,为国为民吗?”靖安倦极,连声音都有些不着力,敲打在他心上却字字重若千钧。
谢谦之竟让她问得一怔,他的确在其中撕开了缝隙,给有才德之人以更多的机会,有过政通人和、万象俱新的光景,但门阀却并没有被动摇些什么,而他死之后……
靖安见他不言,心中便有了数,继而又道:“你想给嫡庶以同样的机会,不拘一格的录用人才,这是你认为的公平。可你的公平本身就建立在不公平上,男子有妻妾,才分嫡庶。妻族与夫族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妾族却在宗族之外,分享丈夫还不够,你还要她的子嗣和正妻的子嗣享受一样的待遇,甚至分享由正妻所带来的利益吗?”
这些话她不说,不是不知道,只是怕伤了他而已。
“你扶植寒门,这本来是牵制平衡,但过而不及。门阀就像是喂饱了的老虎,即便有盘根错节的*,但也无法伤及根本,况且他们大多已经形成了严正的家风,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也会适时的修剪枝桠。可你刚刚扶植起来的寒门,却是饿极了的豺狼,只要他们所想的是取代而不是破除,你的理想也不过是一纸空谈,得意忘形的新贵你应该也处置过吧。”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谢谦之第一次觉得他或许一点都不了解靖安,他以为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却清明的洞若观火。
“你也从来没有听我说过,没有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啊?”靖安苦笑道。
“正如你所说,帝国需要新鲜的血液,门阀之间需要竞争,门阀内部更需要竞争。一味的执着于改变嫡庶之见,倒不如让那些庶出们自己争口气,这一点上,你不如王婉。我之所以可以什么都不问的站在你这边,也因为我知道这只是蚍蜉撼树,动摇不了根基。”
宫车在府前停下,靖安也望向久未言语的谢谦之,喃喃道:“所以谢谦之,我真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如果不是被蒙蔽了双眼,偏激又自卑,你怎么会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