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悄然从靖安眼角滑落,寂然无声。
自这晚起,靖安便搬到了苍梧阁,苍梧阁与白栀馆不同,与书房相连,而卫陌的居所离此也不远,白日里常有官员出入。白栀馆中伺候靖安的人自然是不能跟过来,卫陌虽不悦但也得顾忌着卫颜,只把涵菱叫到面前狠狠提点了一番。
涵菱心中惶恐,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时时警觉。
此刻靖安在厨房熬药,从她搬来开始卫颜的药靖安便亲力亲为,不许旁人插手了。纵然知道于事无补,但也聊有胜无,尽人事听天命心中能好受些。
到了时辰,靖安端着药盏往苍梧阁去,涵菱紧紧跟在她身后。
穿过长廊,紫薇花下隐约可见人影,靖安心神一转,脚下似是绊了下,半碗药就全洒在了裙摆上。靖安陡然回身,涵菱突遇这般状况,也是一愣。
“去,重新盛一碗回来,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太子用药的时辰!”靖安拽了拽裙子,神情满是不耐,见涵菱接过药碗却只是犹豫着不肯动身,嘴角一挑冷笑出声,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涵菱见靖安确实不便于行,而四处无人,便是有人太子的药也不是她们能送的,万一出了差错谁也担待不起。涵菱算算时间,便咬牙快步去了。
而靖安淡漠转身,绕过长廊,冲紫薇花下的人问候了声:“谢陵。”
谢陵似乎并不讶异,回身一拱手一如上元夜初遇那般,浅笑道:“见过公主殿下。”
涵菱回来时见靖安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不觉松了口气。靖安碰了碰药盏试了下温度,这才往苍梧阁去了。
窗棂半支,卫颜一身单衣支着手肘无趣的望着檐下的鸟雀,简简单单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如水墨画一般逸趣横生,隽永动人,待见到靖安,他眼中便只剩下她一人了。
靖安换了裙子才过来,见卫颜啜饮着药汁,欣慰的坐到一旁,虽收效甚微,但总算没有之前那般吓人了。
“回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吗?”卫颜漫不经心的问道,目光落到靖安的裙子上。
靖安微微愣神,却没隐瞒,低声道:“遇到了谢陵,问候了两句。”
屋子里只有他二人,涵菱守在屋外,倒也不怕她会听到。至于阿颜,阿颜只是不在意的笑笑,就什么都不问了。
这几日的药有些不对,靖安要了药方子细看之后面色就越发难看了,她禁足公主府的时候也翻看过不少医书,而这几日的药方中添了几味虎狼之药,在短时间内有所起色,但绝不是阿颜所能承受得了的,卫陌便这样糟蹋他的身子吗?
“太子在哪?”靖安喝问道,涵菱有些心虚得回避着不肯多说,“你若不说,我便叫朱谦硬闯了,藕香榭的事还没让你长教训吗?”
涵菱挣扎着,心中盘算着这会儿也应该结束了,才道:“家主请太子殿下去书房议事!”
靖安恨不得撕破她那张脸,攥着药方就大步往书房去,一路上已撞见不少荆州城的显贵,多数是准备回府了。靖安心急如焚,走的飞快,及到书房前,却被一人拦住,她定睛一看,不正是卫陌,扬手便准备打过去。
掌风擦过他的脸,手却被卫陌拦截在半空,卫陌微微退后两步,才松开靖安的手腕,拱手行了个礼,言道:“公主不该来此。”
“呵!”靖安气急,无论如何阿颜都是他的亲兄弟,他怎么下得去手,“太子的身体如何你不清楚吗,竟放任庸医开出这样的虎狼之药,莫不是想要谋害太子!”
取而代之!最后四个字靖安咽进喉咙里,卫颜在卫陌眼中或许早该死了,这本就是他的计划,只是被她横插一脚才不得不陷入如今的境地。
“太子殿下有他必须要出面处理的事,公主妇道人家,还是不要过问了。”卫陌眼中隐隐藏着试探,“至于太子殿下的寿数自有天定,于我何干,万一因此不幸,臣也唯有叩首扶棺哀叹数声,尽做臣子的本份罢了。”
他将臣子二字咬得极重,靖安都不知是怎么克制住内心的愤怒,方能平平道:“不错,太子是我的胞弟,卫大人不过是臣子,是养在座下的鹰犬而已,那就请卫大人牢记臣子本份,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吧!”
靖安言罢便直闯书房,涵菱看着家主的脸色越发狰狞,懦懦的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帝都谢家此时正为谢陵的事焦头烂额,消息传来已近半月,谢相夫人至今卧病不起。楚丰将此事搁置一旁,并未牵连谢家,可谢家人也清楚,楚丰是在等着他们表态,连带着宫中的谢太妃言行举止都收敛了许多。
“你准备准备,十五过后便向陛下请命吧。阵前若遇那逆子,若真到万不得已之际便……”谢相说不下去了,那毕竟是他的嫡长子,意义不同于其他的任何一个孩子。发妻至今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终日垂泪,后悔当初逼死了他心仪的女子,致使谢陵走上这条不归路。他老了,此事谢家定然要给楚丰一个交代,谢弘意气重,也只有难为谦之了。
谢谦之同样想不通其中的症结,若说谢陵还怨恨着当年的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以他对谢陵的了解,那也不值得他怨恨。但谢谦之还是应了,谢家的困局要解,而最重要的是,阿羲还在荆州城。这么一想谢谦之眼中终于有了些叫做生气的东西,而后却又一阵黯然,她走时分明将公主府交予他了。
次日,公主府传来消息,巧儿请他过去一趟,谢谦之不在意的应了,正好他也有些事情需要交代,而书言却收拾得很精神。
“人呢?”攥紧手中的字条,谢谦之皱眉问道,纸上分明是靖安的字迹,虽然只是一组不相干的数字而已。
巧儿也知兹事体大,一边领着谢谦之往角房走一边低声道:“昨夜四更入的府,查验过身份,是跟随公主的禁卫军,满身的伤,已是不行了,现下徐姑姑在照看。我一见是公主传来的消息,他又唤过大人的名讳,便急急将您找来了。”
巧儿轻轻叩门,徐姑姑将众人迎了进来,谢谦之近前一看,那禁卫军已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想再询问些什么怕是不可能了,也不知靖安是出动了多少人才逃出这一个,万一惊动了卫陌。谢谦之有些烦躁,对于卫陌他们都知之甚少,虽觉得靖安无性命之虞,但谁又能确保卫陌不会恼羞成怒呢。
至于这组数字?谢谦之思索着,突然灵光一现,大步流星往书房去了。
“谦之,第二个书架的书我已经翻完了!”她摇着他的胳膊讨好道。
“嗯,知道了。”温润的公子顿了顿笔,叹息了声,已有墨团溅上,这画是毁了。
“就这样,你怎么不考考我,我可是看了好久。”她却浑然不觉、洋洋得意,想着若是能让他刮目相看,就可以顺理成章、理直气壮的提要求了。
“第二排第三列是什么书?”谢谦之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
“嗯……《吕氏春秋》!”靖安歪着脑袋,眼神一亮。
“第三十二页第四行写了什么?”他全不在意,继而又问道。
“啊!哪有这么考的,那不是得全背下来才行?你分明是故意刁难我!”靖安直起身子,气恼道,拽着轮椅晃啊晃。
“是你说让我考的,不然要我考些什么?”谢谦之无奈道,眉眼间却有笑意。
“我不管,反正今年你要陪我去城郊的庄子避暑!”靖安推着轮椅便往外去,肆意笑道。
那时,仿佛才新婚。
第三个书架第四排五列,找到了!谢谦之抽出来一看,竟是本官员名薄,再依标注的页数一一翻查过去,便能找到一个又一个姓名,而且多数还都在帝都,虽不是要职但……
谢谦之整理了下便入宫面圣了。
“你是说靖安传来的名单都是和卫陌有勾结的一干人等?”楚丰虽是问询,但已有几分确信了。
“嗯,这些人大多都是世家庶子,或者不得志的旁支子侄,官职虽不起眼,传递消息却十分便捷畅通,其中不乏长袖善舞之辈……”谢谦之徐徐道。
楚丰听罢,沉吟片刻便道:“知道了,此事孤自会处置。”
语毕楚丰的目光却仍停留在谢谦之身上,谢谦之怎会不知他的意思,一撩袍摆,跪地行了大礼:“谢陵一事谢家深愧皇恩,臣以待罪之身欲往荆州平叛,肯请陛下恩准。”
楚丰神情莫测,有些意味深长,声音却干脆利落:“准奏!”
从乾元殿出来,外面已经起了风,阴云翻滚,眼看着是要变天了。
帝都的天是真的要变了,楚丰素来隐忍,做皇子时就查出些东西,此次雷厉风行,在既定事实上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一动手便要动摇那些世家的根基,其实谁不是只需要一个由头和借口呢。
世家阀门们被打个猝不及防,但他们反应的也不慢,等第一场风波过去,楚丰开始下手整治时,许多士族已经联合在一起了。
“他这是自毁江山,动摇国之根本!”谢太妃对此自然是恼恨非常,看着渐渐脱离掌控的皇帝竟把利剑对准了自己,对准了家族,她心中暗暗滋生起一些见不得光的心思起来,这让她觉得恐惧却又兴奋,权利与野心,都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
既然皇儿不听话,那便换一个只能听她话的皇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