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方打点起精神,吃了几调羹。
她这般心思,香菱却并不知道,只一心做诗。前两回俱是寻常,黛玉一一品度,细细教导。香菱也是极受教,及等回到蘅芜苑睡了去,晚间梦里也不忘了去,竟是得了一首,双目闭着,口中犹自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叹又笑,且将这事儿说与众人。
众人听得有趣,一见香菱过来,便要了诗来看。这一首却是绝妙,新巧有意趣,不免交口称赞。探春更要补个帖儿,邀她入了诗社。正自说笑,偏有几个婆子丫鬟忙忙过来,回了来亲戚一事。
众人细问,这亲戚却是宝钗、李纨、凤姐、邢夫人具有干系的。这般凑到一处,也是纳罕之事,他们忙去王夫人上房,却见着乌压压一地的人。旁个且不必说,贾母便要留客,又有李纹、李绮、薛宝琴、邢岫烟四个姑娘,俱是生得姿容不俗,鲜嫩非常,彼此俱是年少,厮见说话,越发显出热闹来。
黛玉原也欢喜,次又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个无有一个,不免伤感。偏宝玉深知她性情,虽有旁人在,也是有心上前劝慰,倒是让她想起疏离两字,竟顾不得这个了。
然而回到自己屋子里,黛玉不免仍有几分郁郁,唯有见着了春纤,忽而将亲眷并香菱两件事的思量勾在一处,竟劝了两句:“你是身在福中,须得惜福才是。顾家那里何等亲近,待你也是极周全妥帖的。我素日瞧着你却还淡淡的,这不好。”
春纤听了,原便有的几分愧疚之意,这会儿不免勾动了七分,点头应道:“姑娘说的是呢。只是我在这府里头,也不好时时托东西出去。要闹出什么来,总归没脸。倒是再过五六日,便是他的生辰,索性到时候托晴雯一道儿送了去。我已是与她说定了的,再周全不过。”黛玉方点了点头,脑中却浮现顾茂的面庞,虽正觉抑郁,面皮却也不由微微泛起一点霞色。半晌过去,她垂下脸庞,不再多言。
倒是春纤见着她如此,忽而想起前头紫鹃的话,心里一动,暗想:前头她也是见过顾茂的,虽则数面之缘,未必能有什么心思。可这原是古代,能有这数面之缘,也算难得了。倒不知道他那里又是如何。真个两下里能合得来,又有自己这一桩事在,可真真有些缘分的意思了。
由此一想,春纤便将前头自己写的那一封信笺撕了,又斟酌着重头写了一封,且将自己素日的种种写道出来,却将前头含糊黛玉的种种重头添上一两笔。这一封信笺,并四色针线,自己所做的一书一画俱托晴雯送了去。
待得顾茂得了东西并信笺,自是珍而重之,头一样却是将那信笺读了数回。越是细细读来,他心内便越觉欢喜——能将生平经历、平日消遣等等一应道来,可见她真是渐渐将自己看做亲人了。而与此同时,他也自然而然注意到了黛玉:认字读书、品度诗书、讲古论今、生活情致,竟是亲如姐妹,哪一处竟都少不得的。
再说,顾茂因着旧日缘分,竟得以与黛玉相见数面,本就于心中生出一丝遐思。此时再看妹妹信中所述,他不由将那心里的影子描上几笔。一时想来,他便觉得那个她,便如同着了墨汁滴落清水中,层层洇出,虽是丝丝缕缕,却是脉脉入心,一时竟有几分心神摇曳起来。
然则他本是守礼之人,一时回过神来,虽旁人不知,自己且要警醒:这是与妹妹有一段缘分的闺阁千金,决不能唐突造次!想来妹妹也是无心之失,自己却要仔细慎独,不能轻易放纵了去!由此,顾茂定了定神,又是取了书画并针线细看两回,见着颇有灵气,心里便欢喜异常,郑重收了起来,自己则细细考量一回,先写了一封回信,次则从箱笼里头翻出一对羊脂白玉镯子,使人送了去。
春纤收了这个,不由吃了一惊,讶然道:“怎么送了这个来?若是一时说道起来,却是没个出处的。”
“拿来我看看。”黛玉取来细看两眼,便笑着点头道:“这镯子倒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好在素面无纹,只说我父亲赏下的,又有什么干系?只管收着就是。怕他那里也是考量过的,方取了这么个没表记的来。”
她说得利落,紫鹃在旁不由一笑,先推了春纤一把,让她好生收了去:“却是要我眼馋呢。”次又与黛玉感慨:“那边却色色周全,真的是思量过的,方能样样妥帖。姑娘瞧着如何?”
黛玉想起前头曾与顾茂的数面之缘,比着边上江源等人,越发觉得那是个知礼端方的,便点头道:“原看着不过是个端方守礼的,如今从春纤处一件件看来,他却也知情知理,并非那等庸碌无情不知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