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话,顾茂半日不曾说出话来。
他自然晓得妹妹言语中的意思,头前会试得中,家里自然也办了几回宴席。若是头前,必得他自家疲惫之余,打点起精神来吩咐理会,但有了妹妹顾茜后,这些个琐碎事项她一应料理了。既是经了她的手,赴宴的是甚么人,又是甚么个身家背景,自然也是一一问了个分明的。
里头就有个陶铭,且因着旧日他游学的事,两人颇有几分投契,算得上同窗。这会儿又是同科,自然情分比旁个不同,往来也不少。妹妹头前知道了消息,因着那位林姑娘的缘故还暗中细看过两回,从他这里打探过几回的。
如今那头婚约有变,她心里担忧,自然也想代林家姑娘打探几句外头的风声,内里的缘故,倒未必全然想着重归旧好,将这一门婚事合了回来。
只是这事旁的不说,论他自己心意,也想袖手相对,且让这一门婚事作罢。
不过,再看一眼妹妹眉头紧蹙,面色焦灼,又想着那林姑娘身世堪怜,遭际艰难,顾茂口里便由不得道:“于今若要重续缘分,却是艰难。若要问个明白,倒也不是不能。”
“呸!甚么重续缘分?那陶家既然没有识人之眼,知人之明,容人之量,怎配得上林姑娘?”顾茜再听不入这样的话。虽说照着世情人理,黛玉虽是家世品貌,性情才度俱是一时之选,然终究是父母缘浅,身子单弱,于陶家是高攀,然在她眼底,看重这些东西的人,本就不配黛玉。因此,听得顾茂这么说来,她立时两句话驳了回来,又道:“难道哥哥也是觉得,林姑娘竟是高攀了那潘家?”
“怎么会!”顾茂冲口而出三个字,便回过神来,忙压下心里情绪,重头道:“我原以为你提起此事,是想着内中有些误会,将这些化解开来。如今看来,大约林姑娘再无此意,你也亦然,不过是想着打探消息,以作日后准备?”
“正是。”顾茜消去面上几分恼色,长叹一声,几分愁绪便拢上眉头:“林姑娘的好,自然有人识得,我原不必愁这个的。可她如今也常有在外头走动的,若是听到什么传言,岂不是伤心?再者,也是怕贾老太太那里又动了甚么心思,竟是打量着以此逼迫姑娘。”
顾茂一听这话,脸色也冷了下来,目光凛凛,竟似刀锋一般雪白尖利:“这事确实不可不虑。好在如今廷试尚有三四日光景,明日我下帖子请陶铭来,想来不难。”
他说得斩钉截铁,顾茜一时却听出几分不对味来,细看两眼,心里便有几分疑惑:我担忧发愁,原是常理儿,到底那么些年的情分,又是自己敬重喜爱的人,必然不同。可是哥哥他这般肃然,言语里只立在黛玉这里,倒是奇怪——他与那陶铭也是相交多年的。
只是要紧的事在这里摆着,顾茜这疑惑也就一闪而过,并不曾十分留意,反倒细问了几句明日邀请的事,回头便使人到厨下并几处吩咐明白。翌日她起身来,又是往那几处问两声,见着都预备下来,便也就点了点头。毕竟这不过是小聚罢了,摆上时令鲜果精细茶点,预备些吃食,将屋子略作整理,也就使得了。
等着人来,顾茜便在内院里一面翻着书册,一面静静等候,心里也并非没个焦躁,只都一样样压了下来,并不曾使人过去探问,直等到顾茂送客归来。她方将手里捏着的书往案上一放,抬头看向顾茂:“究竟如何?”
顾茂将旁的丫鬟婆子俱是遣下去,往椅子上一坐,神色也自暗沉下来:“只怕你头前所虑,并非没有由来?我将你与林姑娘的情分并她如今处境稍作暗示,并不曾说得分明。陶铭怕是自己也有此想,竟便将内里缘故说道分明。陶家与林家多年相交,原就知道林家家教门风的,头前有些细碎风声传出,便不曾在意。谁知后头贾家两处姻亲里也传了话,他家方觉得不对,使人打探,谁知听得的都是贾家上下皆是说着青梅竹马,亲上做亲,又有林姑娘与那贾宝玉本是两下里情投意合等话。”
“甚么人竟敢说这样的话!”顾茜气得浑身发抖,咬着一口细碎白牙,眉头且竖起来:“林姑娘都避到杨家去了,且还躲不开这些嚼舌的小人!”口里说着,她心里又有几分疑惑。怎么陶家一准就探问到这样的消息?按说府里头竟多是王夫人的人才是,且那金玉良缘传得沸沸扬扬,早将宝黛两字压得没了消息的。
“陶家使人拜访,自然是去的贾老太太的屋子。”顾茂忙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又叹道:“想来这消息,也是贾老太太身边的人传的。那陶家既是听到这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听得说岳夫人恼得直要登门问个明白,却还是被陶铭拦了下来,道是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姑娘独个儿无可言说。那贾老太太使人透出这样的消息来,其意昭然,若是当真登门相问,却是伤了林姑娘的名声,婚事也无以为继。既如此,所幸婚事尚未定下,早早解了去,也是两头欢喜。”
顾茜听得面色铁青,半日说不得话来。她是深知贾母性情的,怕她是见着宝玉癫狂,唯恐那宝贝凤凰蛋又为黛玉婚事伤神伤心,又觉有这一桩事在,她能将宝黛婚事做定,便借此打了个埋伏,将陶家这一门好亲给推拒了去——不说旁个,这陶铭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眼光人品便不差。
越是想着,她越是恼恨,只觉满腹恼火发布出来,眼角瞥见茶壶,便索性伸手翻了个杯子,自倒了茶咕噜噜吃了两三盏,方略好了些:“这事须说与林姑娘。”说得这一句,她转眼看向顾茂,见他神色沉郁,心里不由一顿,慢慢劝道:“哥哥不必担忧我,也不必担心这事。头前那么些事也都过来了,如今自然也能慢慢料理了。若是哥哥有心,且将心思用在三日后的廷试上,这才是现下的大事。”
这话不必顾茜说,顾茂自个也是分明。若他如今不能科举立身,得入仕途,为一家子撑起天来,旁的想再多也是无用。他点了点头,将千百思虑俱是压下,只专心攻读,理清思虑。又有顾茜压住心头担忧,且先与他细细料理衣食家务,及等廷试当日,顾茂神识清明阔朗,竟自专心笔墨,一卷策论流畅舒展,并不曾有半点疑虑。
及等归来,顾茜且不敢问一声,只笑着令人取来热水巾帕,汤羹点心:“去了外头的大衣裳,且先用一点子东西,好歹总暖和舒畅些。”顾茂笑应了一声,梳洗后便换了一身家常衣裳,坐下来用了一碗银丝面,微微出汗,方觉畅快起来:“京中千般好物,早间用来,到底不如这一碗细面。”
“自幼吃惯了的东西,走到哪儿也忘不了这味儿。”顾茜陪坐在一侧,也说些细碎小事,一丝儿也不提廷试的事,只劝他再吃些点心:“头前不过吃了一盅参汤,两块点心,哪里顶得住?”
顾茂见她如此,反倒有些好笑起来,伸手一点她额头,叹道:“你自来便爱与人担忧,与我如此,与那林姑娘也是如此。放心,廷试上我自觉顺遂,且会试在前,又无考弊之事,又有什么可担忧的?一榜固然难为,二榜却是无忧的。倒是你,这几日为我料理事物,且压着对林姑娘的担忧。今番事事清明,你挑拣个日子,且将林姑娘邀到杨家一聚,将里头情弊分说明白,也好去心头烦扰。”
他说得分明,顾茜且红了脸,因啐道:“我为哥哥担忧,哥哥反倒笑话我起来。”口里这么说了一声,心里却实在放松不少,又想着黛玉这一件事,不由皱起眉来:“说起林姑娘,倒还真不知她那里是个什么光景。紫鹃姐姐虽好,性情却敦厚稳重,雪雁更从来一团孩子气的,做事也不甚利索。于今又有种种事端,也够为难人了。”
说着这话,顾茜头前压着的忧虑越发浓重,只劝着顾茂好生歇息,自个儿回去,便使人送信到杨家,求着严氏往贾家送封信去,且让她们好聚上一聚。
那严氏也隐隐听到几句风声,又见贾家与陶家两处连一丝儿结亲的话也不曾传出,心里越发明白。这会儿得了顾茜的信,她略一犹豫,还是下了帖子请黛玉来。不想黛玉因着时节之故,心里又有几分郁结,竟自病了。这会儿得了帖子,也只能将日子往后头拖,说定三五日后再去。
顾茜得知后,也是无法,只得耐住性子等待。不意黛玉病情缠绵,她未曾等得与其相聚,倒是先得了顾茂得中一榜,被当今点做探花的喜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