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来的并非甚大太监,原是小黄门,因而并不曾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旨意。外头门吏进来,先报与贾赦、贾政、贾琏三处,不想贾政在贾母这里,贾赦、贾琏父子就自先过去应酬,方知道因贤德妃贾元春这两日忽而病重,又有旧例,方使了个小黄门过来打个招呼,请贾母、王夫人早两日入宫探视。
闻说这等消息,贾赦、贾琏父子皆是吃了一惊,又忙取了上上等的谢银打发这小太监,转头就使人报与贾母、贾政。由此一来,阖家上下人等知道的,心中俱是惶惶不安,倒是贾母心里明白,又令人请了贾珍过来商量,却也无从区处:自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能强争了?
王夫人见着众人皆无言语,不觉珠泪滚滚,哭道:“这好好的,娘娘怎么就病重了?也不知是个什么病症,好叫我悬心!”她母女连心,如此啼哭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只这原就不是好事,她再一哭,屋子里登时越发沉凝下来。
还是那贾珍本自隔了一层的,又是知道些世情的,因道:“老太太,如今诸事不明,许是娘娘病了一阵,又在宫中寂寞,不免有些灰心,方有这么一番话。未必真情就是那般。横竖后日便能入宫探视,彼时一见便知,何必如今伤心,倒显得不是我们这等人家该有的礼数。”
这话确有一番道理。
贾政虽是伤心,到底外头也是经历过的,原不过因父女之情遮了眼,此时心神一震,竟回转过来,不免点头称是,又道:“自来伤春悲秋,时气所致。加之娘娘一时病了,心有所感也是常情。”
如此说了一番,王夫人也心里振奋了三分,又觉再哭竟是咒着元春,忙收声拭泪,声音稍有暗哑,神态比之先前却好了五分,口里连连道:“必是如此!必是如此!”贾母看她一眼,方点头道:“你们说的在理,娘娘自小康健,又是有大福气的人,一时小病罢了。明儿我们入宫探视,好好劝慰一番,自然也就病愈好转。”
说到此处,众人虽还有几分心神不定,到底面上都能掌住了。自来上行下效,一干仆妇人等见了,便也渐渐如常。倒是宝玉人等知道了,俱是不敢多言多语,只不过一径照着贾政贾珍所言行事罢了。
由此贾府上下心中略有不平地熬了两日,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皆是早早起身,按品大妆,且往宫中探视。虽说宫中规矩严苛,到底有几分惯熟了,三人皆按礼而行。小半日过去,她们便要入了贤德妃所在凤藻宫。正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想里头就出来一行太监,临头的太监年约三十许,面白眼细,细看服饰却是掌权的,贾母人等一见,忙收脚立定一旁。
那大太监倒也知礼,抬头见着贾母一品夫人的妆饰,忙上前略略一礼,又见邢夫人、王夫人后退两步不受礼,且要回礼,心里自受用了三分。贾母又十分亲和,言语知趣的,他便笑道:“咱家方才奉命过来宣圣上口谕,不合竟这般巧,正遇到老夫人、夫人们。”
贾母听说是奉命宣旨,又是口谕,想来必是圣上亲近之人,越发谨慎,略略躬身应和了两句,只说缘法所致。那大太监听了,自是一笑,又说两回话便告辞而去。贾母等方松了一口气,直往凤藻宫里去,却早有抱琴迎了出来,笑道:“老太太、太太们来了,娘娘方才还念着呢。”
“抱琴,娘娘的病……”王夫人这两日日夜悬心,一时见着她,不觉忘怀,竟就在外头问了起来。还是贾母咳嗽一声,瞪了她一眼,方拦下了:“娘娘自然妥当。”
抱琴原在宫中历练过来的,言行不着痕迹:“是,正是老太太的话,娘娘这两日竟好了许多。就刚刚儿,圣上方使钱公公过来探问呢。老太太、太太们万勿担心。”
这话一说,三人皆是心里一松,忙随她入内探视。
那贤德妃元春早便收拾齐整,头戴金丝八宝如意髻,绾着一对鸾凤挂珠钗,耳中项上皆悬明珠,一身银红镂金凤穿牡丹银红宫装,像是寻常宫中模样儿。只细细一端详,便能瞧出她粉面微白,唇上微青,连着身形也比头前憔悴了三分,虽是妆容妥当,也能瞧出正是病中。
贾母、王夫人不觉眼中一红,却还先低头施礼。元春早已起身,见她们如此,忙一手搀扶住一个,又对着邢夫人道:“好容易过来,又是在我这里,这些俗礼竟还罢了。”口里说着,她已是微微泪湿双目,细细打量贾母、王夫人形容:“不觉数月过去,老太太、大太太、太太竟比头前瞧着眼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