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听是如此,虽心中并不深信,到底还是将原由细细道来。原来,自从贾家事败之后,李纨思量数日,便觉贾兰从文恐难以出头,又想着贾家到底有些旧年的情面在军中,若从此出身,前途竟比举业容易许多。这话她也是去信问过兄弟,已是细细参详明白了的。
现今贾兰一出来,她便有意张罗起来。不曾想王夫人却执意不愿,必要留下贾兰从文。这也还罢了,李纨心想罪官之后,虽说举业艰难,可好歹这么些年,攻读两年,得个生员再去从军,也未为不可总瞧一瞧情势再定,到底军中凶险,总不如举业安稳。
未曾想,王夫人却依旧以宝玉为先,又极在意脸面,竟不愿委托顾家寻西席,只不知从何处寻了个老童生做了西席。兰哥儿去了两回,只觉那西席昏聩。李纨心知家业已败,举业艰难,又瞧着贾兰白抛光阴,甚至要往下流里去,如何忍得!
头前还只是婉转相陈,后面实在无用,她又焦心,不免多说了两句,竟有些主张的模样。贾母、王夫人等长辈何曾见着李纨如此,又因家败有了心结,万事只想一如往日,这会儿正中一触,如何忍得!当时李纨虽言语未曾造次,只意思深切高扬,也是很闹了一番。
说到此处,李纨已是珠泪滚滚,哭道:“我如今只兰哥儿一个指望,如何能不为他打算周全?不怕与妹妹明说了,这家里剩下什么金银,也与我们母子不相干的我宁可他自己博出前程,也不想为着这些末金银,竟白抛了光阴。只这心思是真,但我也是识字知道规矩礼数的,哪儿能冲撞了老太太、太太?不过是我心思急了些,竟触了霉头罢了。现今一意也还罢了,若动摇了,日后再想着为兰哥儿打算,怕也一句话说不得了!”
黛玉沉默了片刻,一时说不的话来。她与李纨虽往来不甚多,也知道这大嫂子虽公道平和,却实有些冷意的。可想到旧年在贾府的种种,又有旧年李纨书信相托寻西席一事,她也不免有些戚戚之心,暗叹良久,方轻握住杯盏,叹道:“究竟礼数规矩在那里,大嫂子且细想,若老太太、太太不愿,兰哥儿纵有了前程,彼时闹出个不孝的名儿,也是无用。总要一家子和和气气,有个主张,方才是道理。”
李纨目光沉沉,神色微怔,半日忽而冷笑道:“我们一家子,妹妹这般水晶心肝儿的人,难道瞧不出来?规矩大礼数重,脸面比旁的紧要十分!纵我撕破了脸皮,休说告官,就是外头传一声儿也不能的!何况,兰哥儿若是出息了,大家都有进益。”
她说得真切,黛玉又知这话不假,当即竟有些默然。好半晌过去,她方微微一叹,道:“大嫂子,这军中到底要仔细,兰哥儿且如何舍得?倒不如我去寻一处好书院,且去那里。再过二三年,瞧着兰哥儿的心意如何?旁的不说,我们自然都会留心的。”
“妹妹虽是一片好意,太太未必中意。”李纨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目光远远得仿佛隔了许多光阴:“若是能说通,我如何不愿意。只太太一心要留在家中教导,不肯使人出家门半步。老太太原受了许多惊吓,如今正养神定心,越发不能惊动。我实在无法,方说了两句话。那话虽不好听,却是真心,既是出了口,我便不能退后半步不然,日后兰哥儿怎么办?”
黛玉半日不曾言语,好半晌方道:“那依嫂子的意思,竟是如何?”李纨微微垂眼,口里慢慢道:“我想着从军到底太且要顾及老太太、太太,竟将兰哥儿托与兄弟那边的家塾。虽略远了些,却也可住在那头,一应衣食皆有预备,好好上进。至如后头,也瞧着这二三年的进益了。”
这般言语,却透出几分疏离之意。
黛玉原知道李纨性情,这会儿也是心中一惊,又瞧着她神情安静,不见半分犹疑,到了舌尖的话也不由咽了下去,口里只得应答一声,情知这事自己怕是不必插手了。
及等出了李纨处,黛玉又往贾母那里坐了一坐,见她越发衰老,却比先前越见慈和。见着她来了,贾母并不提旁的,只一味问日常温寒,又提哥儿的事,忽而絮絮叨叨起贾敏的旧事。黛玉坐在一侧,心里酸楚,面上只含笑应答。一时话毕,黛玉辞了去,才出了屋子,就瞧见王夫人正自从远处行来。
见着黛玉,她便立定在地,只静静盯着这边儿。一侧的树荫遮住她半脸,竟瞧不出神色,只远远听到她开口道:“大姑娘来了,怎么不在老太太这里多坐一阵?”言语淡淡,与往日总还带着一点情面的语调,迥然不同。
黛玉便微微垂眼,往前走了几步,方立定笑道:“二舅母来了,我正想去问个好呢。”